正文 第23章 “新時期”伊始的現代性困惑(9)(2 / 2)

然而,當我們來重新細讀小說的細節安排,卻可以發現一處關鍵性的設計,透露了與小說主旨明顯矛盾的信息。小說開篇交代了趙漢笙的被俘原因:

國民黨軍隊內部鉤心鬥角、各圖私利,在他受困之時,另一支部隊按兵不動、隔岸觀火。而有意思的是,趙漢笙歸附紅軍之後,同樣是因為無援兵支援而被俘受害。小說在篇尾揭露了有關內幕:在紅軍內部的權力鬥爭之中,一個中央代表加以罪名將庇護趙漢笙的紅軍師長殺害,並拒絕派兵支援。無論是否是作家有意識的安排,這都是個很有反諷意味的情節。雖然作家一麵倒地將絕對的正義賦予紅軍一方,但是趙漢笙的兩次被俘,根本原因如出一轍。盡管有關敘述隻有短短的一節文字,在一筆帶過之後,緊接著便是趙漢笙英勇就義場麵的激情描繪,然而這一段看似節外生枝的補充,卻彰顯了作品在邏輯上的裂隙——紅軍的正義性並非如文本表麵所展示的那樣不容置疑,在作家的觀念中,齷齪的權術操弄存在於一切政治之中,而非敵方專有。

由此可見,小說《戰俘》在佐證的層麵之下暗含著某種質疑,這種質疑是作家的刻意用心還是其內心矛盾的潛意識體現?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1978年的創作中,韓少功已開始了一種反省,對某種政治合法性及絕對正義性的反省。與早先批判《水滸》及其他初期作品相比,這一反省是一種異質的聲音,盡管微弱模糊,但仍是轉變的開始。

《戰俘》之後的作品中,質疑和佐證並存成為一個突出的文本現象。比如《回聲》有關“文革”成因的探討中,通過受攻擊幹部丁老倌的發言,將“文革”的顛倒黑白歸因於“中央出了奸臣”,“造反派中有階級敵人”,“好好一個國家被那些見風使舵的黨員叛徒搞爛了”。這種“奸臣當道”的論斷正應合了“新時期”官方話語對於“文革”的總結。可以看到,類似的思路和反思的尺度,在《西望茅草地》、《月蘭》、《道上人匆匆》等作品中也屢見不鮮。小說往往通過敘述者和人物的反思,來表達對某一官方邏輯的質疑,但並不觸及其延續性及合法性問題,相反,在其他部分的敘述中,小說則會對此加以進一步的佐證和鞏固。

質疑與佐證並存的文本現象,與小說的困惑麵貌一樣,一方麵體現了韓少功這一時期意識形態反思的限度,另一方麵也確保了這一反思處於官方允許的界內。而我們也可以猜想,這些文本特色同樣也是作品受到官方和讀者好評的原因之一:對社會的思考並不通過態度尖銳的現實批判來傳達,而是向內轉,在自我省審和自我追問中探討問題的根源,這樣麵目柔和而內涵豐富的表達更易被官方接受,也更能引發讀者的思考和評論者的探討。

重讀韓少功在文學道路上的起步作品,我所感興趣的並不是他在這一時期所做出的文學成就,而是他在這些文字中所透露的寫作狀態。考察這一寫作狀態,需要將作品放置到具體的創作語境中加以解讀。這裏的創作語境,包括橫向的時代語境,即“文革”後初期的政治文化語境,以及在縱向上,韓少功貫穿前後的創作脈絡。把握前者,可以厘清那個時代共同的政治影響,從而避免在今天的眼光中,對那些尚顯幼稚粗淺的文字妄加鄙薄。而後一方麵的考慮,則有助於深入作家創作流變的過程,更切實地描述出作家特定階段的思想境遇。

“文革”後初期,國家正經曆全麵的轉型。作為一個剛剛具有自覺意識的思考者,韓少功也經曆著思想意識上的震蕩。他這一時期的小說創作,與其說清晰傳達了他對新時期現代性狀況的思考,倒不如說,真實記錄了自己在這一內外互動過程中的思想軌跡。在我看來,一個作家的創作特質,雖然集中體現在他高峰期的代表作品中,但在那些不成熟的早期作品中往往已可窺見一斑。

韓少功在他“尋根”前的創作中,已展示出了理性思考上的偏重及優勢,而更為重要的是,對待自身的寫作,他從一開始就保持著清醒和坦誠的態度,而正是這一點使他在以後的創作道路上始終把握著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