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在馬橋女人是沒有“話份”的,“格”的高低也來自男人。但韓少功也寫了一個特例,一個被人稱為“萬哥”的女人,是公社的宣傳委員(見詞條“煞”)。盡管也是女人,但是她有很高的“格”,能和男人一起吃飯,很有話份,說起話來簡短有力,讓人難以違抗。然而韓少功又寫到,在馬橋這個男性中心的社會中,“格隻是男人的東西,一旦套到女人頭上,這個女人就算不得女人了,至少算不得純粹的女人”。因此,“萬哥”是不適合後生們打主意的,更重要的是,她本身也自覺地孤立於任何一種性別群體之外,同任何人都沒有什麼交情,當然也一直沒有出嫁。
營造了馬橋這樣一個男權至上的語境之後,韓少功仍試圖表現其中潛在的反叛力量。比如,在馬橋人的觀念裏,地是“公地”,下種則必須要女人動手,而且還需要下流粗痞的言行來“臊地”,讓地更加肥沃。於是,下種時節的馬橋女人便可以臨時猖狂一下,對後生或男知青們施以騷擾、侵犯。這一股節氣性的女權力量,在萬物有靈的民間思維中取得了暫時的合法性,而平日裏則潛藏在男性話語的霸權之下。
在馬橋世界裏,鐵香是唯一一個真正威脅到馬橋男性話語權威的人物[見詞條“神”、“不和氣(續)”、“背釘”、“根”、“打車子”]。這個漂亮女人是馬橋最高男性權威代表——黨支書本義的婆娘,在家裏潑辣霸道,在外麵則喜歡和男人們瘋瘋癲癲。鐵香和其他女人最大的不同在於,她以作為女人而自豪,並充分享受作為漂亮女人的優勢。在男人們麵前,她常常故意強調自己的性別差異,並支使男人們聽從她的派遣。由此,馬橋的男人都成了她的仆人,本義對她的放浪也束手無策。鐵香鬧出過幾段不安分的情事,而和三耳朵私通的事被本義發現之後,本義為保全顏麵,強迫鐵香誣陷三耳朵強奸。三耳朵事後找鐵香報仇,誰知道第二年鐵香居然拋下孩子和原本的好生活,跟三耳朵私奔了,跟著他加入了四處流竄的匪幫,最後雙雙死在民兵的圍剿中。
鐵香的故事有許多種解讀方式,作為一個不忠不貞的婦人,如此下場可算是作家對她的懲罰。但在我看來,韓少功並沒有在敘述中加入明顯的道德評判,他隻是生動描繪了一個極富個性的女人傳奇性的一生,而她的一生正是對男性權力話語的嘲諷。這一點不僅體現在她對男人的任意擺布,以及對本義的背叛上,更為重要的是,她是馬橋唯一一個未被男權觀念異化的女人,她熱烈表達自身的欲望,大膽追求生命的自由,挑戰了馬橋的性別規範。另一方麵,鐵香最終挑上三耳朵這個不體麵的二流子私奔,這樣一個讓人百思不解,更讓馬橋女人們感到不平和羞辱的選擇,更是對體麵的、掌握權勢的男人們的諷刺。事實上,鐵香的放棄和出走,是在響應一種充滿血性的生命力的召喚,而這才是真正來自民間的力量。由此看來,鐵香和馬鳴一樣是更純粹的民間人物,他們身上凝結著民間自由奔放、無所束縛的純正個性。如果說馬橋的男性話語霸權來自於儒家倫理的滲透和控製,那麼鐵香的人生觀念則是對這一道德傳統的徹底反叛,或者更確切地說,她保持著尚未被儒家觀念侵入的民間價值標準。然而,這一切在已經“進化”的馬橋人眼裏都成了異類,用馬橋語詞來表達就是“神”:形容一切違反常規和常理的行為。
2.政治話語霸權
官方政治意識形態對民間的入侵和滲透,是《馬橋詞典》的重要主題。這一主題被著重表現為政治權力如何以話語的形式運作,並得以改造民間意識的過程。
《馬橋詞典》展示的“文革”及相關政治運動,是一幅幅革命話語強行進駐民間,無節製繁殖的景象。羅伯當“學哲學模範”一節,便是一段權力如何炮製民間革命話語,塑造革命典型的經驗(見詞條“打玄講”)。羅伯被指派擔任隊上的“學哲學模範”,由知青“我”幫他寫經驗發言稿,引導他背下來,然後要到公社或縣裏的大會上演講。這和下地幹活一樣,是“出哲學工”。
為了增強革命內涵和感人效果,“我”根據黨支部的指示,對羅伯的“革命”事跡添油加醋,比如將他的年齡從五十六歲提高到了六十五歲。可羅伯不識字,記性也不好,始終記不得自己的虛假年齡。而且他講話容易離題十八扯,甚至扯出十分“反動”的話來。由此“我”的工作進行得十分艱難。最後,在“我”不斷地糾正和調教下,羅伯順利出完了哲學工,還成了典型到其他公社演講了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