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天氣早已過去;季節向前推移,杏花突然開放了。那是三月一日,早晨我去西班牙廣場。農民已經把田野上的雪白杏花枝剪光,裝進了賣花籃裏。我一見喜出望外,立即買了許多,由三個人給我拿著。我把整個春意帶回來了。花枝劃在門上,花瓣下雪般紛紛落在地毯上。瑪絲琳正好不在客廳;我到處擺放花瓶,插上一束花,隻見客廳一片雪白。我心裏喜滋滋的,以為瑪絲琳見了準高興。聽見她走來,到了。她打開房門。怎麼啦?……她身子搖晃起來……她失聲痛哭。

“你怎麼啦?我可憐的瑪絲琳……”

我趕緊過去,溫柔地撫慰她。於是,她像為自己的哭泣道歉似的說:

“我聞到花的香味難受。”

這是一種淡淡的、隱隱的蜂蜜香味。我氣急了,眼睛血紅,二話未講,抓起這些純潔細嫩的花枝,通通折斷,抱出去扔掉。——唉!

就這麼一點點春意,她就受不了啦!……我時常回想她那次落淚,現在我認為,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為惋惜別的春天而涕泣。我還認為,強者自有強烈的快樂,而弱者適於文弱的快樂,容易受強烈快樂的傷害。瑪絲琳呢,有一點微不足道的樂趣,她就要陶醉;歡樂再強烈一點,她反倒禁不住了。她所說的幸福,不過是我所稱的安寧,而我恰恰不願意,也不能夠安常處順。

四天之後,我們又啟程去索倫托。我真失望,那裏的氣候也不溫暖。萬物仿佛都在抖瑟。冷風刮個不停,使瑪絲琳感到十分勞頓。我們還要住到上次旅行下榻的旅館,甚至要了原先的客房。可是,望見在陰霾的天空下,整個景象喪失了魅力,旅館花園也死氣沉沉,我們都很驚詫;想當初,我們的愛情在這座花園遊憩的時候,覺得它多麼迷人啊。

我們聽人誇說巴勒莫的氣候好,就決定取海路前往,要回到那不勒斯上船,不過在那裏又延宕了些時日。老實說,我在那不勒斯至少不煩悶。這是個生機勃勃的城市,不背陳跡的包袱。

我幾乎終日守在瑪絲琳身邊。她精神倦怠,晚間早早就寢。我看著她入睡,有時我也躺下,繼而,聽她呼吸漸漸均勻,推想她進入了夢鄉,我就躡手躡腳地重新起來,摸黑穿好衣服,像竊賊一樣溜出去。

戶外!啊!我痛快得真想喊叫。我做什麼呢?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蔽日的烏雲已經消散,八九分圓的月亮灑著清輝。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既無情無欲,又無拘無束。我以新的目光觀察一切,側耳諦聽每一種聲響,吮吸著夜間的潮氣,用手撫摩各種物體;我信步徜徉。

我們在那不勒斯度過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延長了這種靡蕩的時間,回來發現瑪絲琳淚流滿麵。她對我說,剛才她突然醒來,發現我不在身邊,就害怕了。我盡量解釋為什麼出去了,並保證以後不再離開她,終於使她的情緒平靜下來。然而,到達巴勒莫的當天晚上,我按捺不住,又出去了。橘樹的第一批花開放了;有點微風就飄來花香。

我們在巴勒莫僅僅住了五天;接著繞了一大圈,又來到塔奧爾米納;我們二人都渴望重睹那個村子。我說過它坐落在很高的山腰上嗎?車站在海邊。馬車把我們拉到旅館,又得立即把我拉回車站,以便取行李。我站在車上好跟車夫聊天。車夫是從卡塔尼亞城來的西西裏孩子,他像忒俄克裏托的一行詩一樣清秀,又像一個果實一樣絢麗、芬芳而甘美。

“太太長得多美呀①!”他望著遠去的瑪絲琳說,聲音聽來十分悅耳。

“你也很美啊,我的孩子。”我答道;由於我正朝他俯著身子,我很快忍耐不住,便把他拉過來親吻。他隻是咯咯笑著,任我又親又抱。

“法國人全是情人②。”他說道。

“意大利人可不是個個都可愛③。”我也笑道。後來幾天,我尋找他,但是不見蹤影了。

我們離開塔奧爾米納,去錫拉庫薩。我們正一步一步拆毀我們的第一次行程,返回到我們愛情的初始階段。在我們第一次旅行的過程中,我的身體一周一周好起來,然而這次我們漸漸南下,瑪絲琳的病情卻一周一周惡化了。

由於何等荒唐謬誤,何等一意孤行,何等剛愎自用,我援引我在比斯克拉康複的事例,不但自己確信,還極力勸她相信她需要更充足的陽光和溫暖啊?……其實,巴勒莫海灣的氣候已經轉暖,相當宜人;瑪絲琳挺喜歡那個地方,如果住下去,她也許能……然而,我能自主選擇我的意願嗎?能自主決定我的渴望嗎?

①②③原文為意大利文。

到了錫拉庫薩,因為海上風浪太大,航船不定時,我們被迫又等了一周。除了守在瑪絲琳的身邊,其餘時間我就到老碼頭那兒消遣。

啊,錫拉庫薩的小小碼頭!酸酒的氣味、泥濘的小巷、發臭的酒店,隻見醉醺醺的裝卸工、流浪漢和船員在裏邊滾動。這幫賤民成為我的愉快伴侶。我何必懂得他們的話語,既然我的整個肉體都領會了他們的意思。在我看來,這種縱情狂放還給人以健康強壯的虛假表象;心想對他們的悲慘生活,我和他們不可能發生同樣的興趣,然而怎麼想也無濟於事……啊!我真渴望同他們一起滾在餐桌下麵,直到淒清的早晨才醒來。我在他們身邊,就更加憎惡奢華、安逸和我受到的照顧,憎惡隨著我強壯起來而變得多餘的保護,憎惡人要避免身體同生活的意外接觸而采取的種種防範措施。我進一步想象他們的生活,極想追隨他們,擠進他們的醉鄉……繼而,我眼前突然出現瑪絲琳的形象。此刻她做什麼呢?她在病痛中呻吟,也許在哭泣……我急忙起身,跑回旅館;旅館門上似乎掛著字牌:窮人禁止入內。

瑪絲琳每次見我回去,態度總是一個勁兒,臉上盡量掛著笑容,不講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一絲狐疑。我們單獨用餐,我給她要了這家普通旅館所能供應的最好食品。我邊吃邊想:一塊麵包、一塊奶酪、一根茴香就夠他們吃了,其實也夠我吃了;也許在別處,也許就在附近,有人在挨餓,連這點東西都吃不上,而我餐桌上的東西夠他們飽食三日!我真想打通牆壁,放他們蜂擁進來吃飯;因為感到有人在挨餓,我的心就惶恐不安。於是,我又去老碼頭,把裝滿衣兜的硬幣隨便散發出去。

人窮就受奴役,要吃飯就得幹活,毫無樂趣;我想,一切沒有樂趣的勞動都是可鄙的,於是出錢讓好幾個人休息。我說道:“別幹了,你幹得沒意思。”我夢想人人都應享有這種閑暇;否則,任何新事物、任何罪愆、任何藝術都不可能勃興。

瑪絲琳並沒有誤解我的思想;每次我從老碼頭回去,也不向她隱瞞我在那裏遇見的是多麼可憐的人。人蘊藏著一切。瑪絲琳也隱約看到我極力要發現什麼;由於我說她常常相信她在每人身上陸續臆想的品德,她便答道:

“您呢,隻有讓他們暴露出某種惡癖,您才心滿意足。要知道,我們的目光注視人的一點,總好放大,誇張,使之變成我們認定的樣子,這情況難道您還不清楚嗎?”

但願她這話不對,然而我在內心不得不承認,在我看來,人的最惡劣的本能才是最坦率的。再說,我所謂的坦率又是什麼呢?

我們終於離開錫拉庫薩。對南方的回憶和向往時時縈懷。在海上,瑪絲琳感覺好一些……我重睹了大海的格調。海麵風平浪靜,船行駛的波紋仿佛會持久存在。我聽見灑水掃水的聲音,那是在衝刷甲板,水手的赤足踏得甲板啪嚓啪嚓直響。我又見到一片雪白的馬耳他;突尼斯快到了……我的變化多大啊!

天氣很熱,碧空如洗,萬物絢爛。啊!我真希望快感的全部收獲在此升華成每句話。無奈我的生活本無多大條理,現在要強使我的敘述更有條理也是枉然。好長時間我就考慮告訴你們,我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噢!把我的思想從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邏輯中解脫出來!……我感到自身唯有高尚的情感。

突尼斯。陽光充足,但不強烈。庇蔭處也很明亮。空氣宛似光流,一切沐浴其中,人們也投進去遊泳。這塊給人以快感的土地使人滿足,但是平息不了欲望。任何滿足都要激發欲望。

缺乏藝術品的土地。有些人隻會欣賞已經描述並完全表現出來的美,我藐視這種人。阿拉伯民族有一點就值得讚歎:他們看到自己的藝術,歌唱它,卻又一天天毀掉它,根本不把它固定下來,不把它化為作品傳之千秋萬代。此地沒有偉大的藝術家,這既是因也是果。我始終認為這樣的人是偉大的藝術家:他們大膽賦予極其自然的事物以美的權利,而且令同樣見過那些事物的人歎道:“當時我怎麼就沒有理解這也是美的呢?……”

我沒有帶瑪絲琳,獨自去了我尚未遊覽過的凱魯萬城。夜色極美,我正要返回旅館休息,忽然想起一幫阿拉伯人睡在一家小咖啡館的露天席子上,於是去同他們擠在一起睡了。我招了一身虱子回來。

海濱的氣候又潮又熱,大大地削弱了瑪絲琳的身體;我說服她相信,我們必須盡快前往比斯克拉。當時正值四月初。

這次旅途很長。頭一天,我們一氣趕到了君士坦丁;第二天,瑪絲琳十分勞頓,我們隻到達坎塔拉。向晚時分,我們尋覓並找到了一處陰涼地方,比夜晚的月光還要姣好清爽。那陰涼宛如永不枯竭的水泉,一直流到我們麵前。在我們閑坐的坡上,望得見紅通通的平原。

當天夜裏,瑪絲琳難以成眠;周圍寂靜得出奇,一點細微的響動也使她不安。我擔心她有低燒,聽見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次日,我發現她臉色更加蒼白。我們又上路了。

比斯克拉。這正是我的目的地。對,這是公園;長椅……我認出了我大病初愈時坐過的長椅。當時我坐著看什麼書了?《荷馬史詩》;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翻開過。——這就是我撫摩過表皮的那棵樹。

那時候,我多麼虛弱啊!……咦!那幫孩子來了……不對;我一個也不認得了。瑪絲琳的表情多嚴肅啊!她跟我一樣變了。這樣好的天兒,為什麼她還咳嗽呢?——旅館到了。這是我們住過的客房;這是我們待過的平台。——瑪絲琳想什麼呢?她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她一進房間,就躺到床上;她疲倦了,說是想睡一會兒。我出去了。

我認不出那些孩子,而他們卻認出了我。他們得知我到達的消息,就全跑來了。怎麼會是他們呢?真令人失望!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們長得這麼高了;僅僅兩年多點的工夫——這不可能……這一張張臉,當初煥發著青春的光彩,現在卻變得這麼醜陋,這是何等疲勞、何等罪惡、何等懶惰造成的啊?是什麼卑劣的營生早早把這些俊秀的身體扭曲了?眼前的景象企業倒閉一般……我一個個詢問。巴齊爾在一家咖啡館裏洗餐具;阿舒爾砸路石,勉強掙幾個錢;阿馬塔爾瞎了一隻眼。誰會相信呢:薩代克也規矩了,幫他一個哥哥在市場上賣麵包,看樣子也變得愚蠢了。阿吉布跟隨他父親當了屠夫,他胖了,醜了,也有錢了,不再願意同他的地位低下的夥伴說話……體麵的差事把人變得多麼蠢笨啊!我在我們中間所痛恨的,又要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嗎?——布巴凱呢?——他結婚了。他還不到十五歲。實在可笑。——其實不然,當天晚上我見到了他。他解釋說,他的婚事純粹是假的。我想他是個該死的放蕩鬼!真的,他酗酒,相貌走了樣兒……這就是保留下來的一切嗎?這就是生活的傑作啊!——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來看他們的,心中真抑製不住憂傷。——梅納爾克說得對:回憶是自尋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