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克蒂爾怎麼樣?——哦!他出了監獄,躲躲藏藏;別人都不跟他交往了。我想見見他。當初他是所有孩子裏最漂亮的,也要令我失望嗎?……有人找到了他,給我帶來。——還好!他並沒有蛻化。甚至在我的記憶中,他也沒有如此英俊。他的矯健與英俊達到了完美程度。他認出我來,就眉開眼笑。

“你入獄之前幹什麼了?”

“什麼也沒幹。”

“偷東西了吧?”

他搖頭否認。

“你現在幹什麼?”

他又笑起來。

“哎!莫克蒂爾!你若是沒什麼事兒幹,就陪我們去圖古爾特吧。”——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去圖古爾特。

瑪絲琳的身體狀況不好;我不知道她有什麼心事。那天晚上我回旅館的時候,她緊緊偎依著我,閉著眼睛一句話不講。她的肥袖筒抬起來,露出了消瘦的胳臂。我撫摩著她,像哄孩子睡覺似的搖了她好長時間。她渾身這樣顫抖,是由於情愛,由於惶恐,還是由於發燒呢?……哦!也許還來得及……難道我就不能停下來嗎?——我思索,並發現自己的價值:一個執迷不悟的人。——可是,我怎麼開得了口,對瑪絲琳說我們明天去圖古爾特呢?……現在,她在隔壁房間睡覺。月亮早已升起,此刻光華灑滿平台,明亮得幾乎令人驚悚。人無處躲藏。我的房間是白石板地麵,月色顯得尤為粲然。流光從敞著的窗戶湧進來。我認出了它在我的房間的光華和房門的陰影。兩年前,它照進來得還要遠……對,正是它現在延伸到的地方——當時我夜不成寐,便起床了。我的肩頭倚在這扇門扉上。還記得,棕櫚也是紋絲不動……那天晚上,我讀到什麼話了呢?……哦!對,是基督對彼得說的話:“現在,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吧……”我去哪裏呢?我要去哪裏呢?……我還沒有告訴你們,我上次到那不勒斯的時候,一天又獨自去了波斯圖姆……噢!我真想麵對那些石頭痛哭一場!古跡美顯得質樸、完善、明快,卻遭到遺棄。藝術離我而去,我已有所感覺。但是讓位給什麼呢?代替的東西不再像往昔那樣呈現明快的和諧。現在我也不知道我為之效力的神秘上帝。新的上帝啊!還讓我認識新的種類,意想之外的美的類型吧。

次日拂曉,我們乘驛車啟程了。莫克蒂爾跟隨我們,他快活得像國王。

謝卡、凱菲爾多爾、姆萊耶……各站死氣沉沉,走不完的路途更加死氣沉沉。老實說,我原以為這些綠洲要歡快得多,不料滿目石頭與黃沙;繼而有幾簇花兒奇特的矮樹叢;有時還望見暗泉滋潤的幾株試栽的棕櫚……現在,我喜歡沙漠而不是綠洲;沙漠是光彩炫目、榮名消泯的地方。人工在此顯得醜陋而可憐。現在我討厭任何別的地方。

“您喜愛非人性。”瑪絲琳說道。瞧她自我端詳的樣子!那目光多麼貪婪!

次日有些變天,也就是說起風了,天際發暗。瑪絲琳感到很難受:呼吸的黃沙灼熱的空氣刺激她的喉嚨,強烈的光線晃花她的眼睛,懷有敵意的景物在殘害她。然而,再返回去已為時太晚。過幾個小時就到圖古爾特了。

這次旅行的最後階段雖然相隔很近,給我留下的印象卻非常淡薄。第二天旅途的景色、我剛到圖古爾特所做的事情,現在都回憶不起來了。不過,我還記得我的心情是多麼急切和匆促。

上午非常冷。向晚時分,刮起了幹熱的西羅科風。瑪絲琳由於旅途勞頓,一到達就躺下了。我本指望找一家舒適一些的旅館,想不到客房糟透了;黃沙、曛日和蒼蠅,使一切顯得昏暗、肮髒而陳舊。從拂曉以來,我們幾乎就沒有進食,我立即吩咐備飯。可是,瑪絲琳覺得沒有一樣可口的,任我怎麼勸一口也咽不下去。我們隨身帶了茶點。這些瑣事全由我承擔了。晚餐將就吃幾塊餅幹,喝杯茶;而當地水汙濁,煮的茶也不是味兒。

仁心已泯,最後還虛有其表,我在她身邊一直守到天黑。陡然,我仿佛感到自己精疲力竭。灰燼的氣味啊!慵懶啊!非凡努力的悲傷啊!我真不敢瞧她,深知自己的眼睛不是尋覓她的目光,而是要死死盯住她那鼻孔的黑洞。她臉上的痛苦表情令人揪心。她也不瞧我。我如同親身觸及一般感到她的惶恐。她咳得厲害,後來睡著了,但時而驚抖。

夜晚可能變天,趁著還不太晚,我要打聽一下找誰想想辦法,於是出門去。旅館前麵的圖古爾特廣場、街道,甚至氣氛都非常奇特,以致我覺得不是自己看到的。過了片刻,我返回客房。瑪絲琳睡得很安穩。剛才我多餘驚慌;在這塊奇異的土地上,總以為處處有危險,這實在荒唐。我總算放下心來,便又出去了。

廣場上奇異的夜間活動景色:車輛靜靜地來往,白鬥篷悄悄地遊弋。被風撕破的奇異的音樂殘片,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人朝我走過來……那是莫克蒂爾。他說他在等我,算定我還會出門。他咯咯笑了。他經常來圖古爾特,非常熟悉,知道該領我到哪兒去。我任憑他把我拉走。

我們走在夜色中,進入一家摩爾咖啡館。剛才的音樂聲就是從這裏傳出去的。一些阿拉伯女人在跳舞——如果這種單調的移動也能稱作舞蹈的話。——其中一個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是莫克蒂爾的情婦;我跟隨她走,莫克蒂爾也一同陪伴。我們三人走進一間狹窄幽深的房間,裏邊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床。床很矮,我們坐到上麵。屋裏關著一隻白兔,它起初非常驚慌,後來不怕人了,過來吃莫克蒂爾的手心,有人給我們端來咖啡。喝罷,莫克蒂爾就逗兔子玩,這個女人則把我拉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夢鄉一般。

噢!這件事我完全可以作假,或者避而不談;然而,我的敘述若是不真實了,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莫克蒂爾在那裏過夜,我獨自返回旅館。夜已深了。刮起了西羅科焚風,這種風卷著沙子,雖在夜間仍然酷熱,迷人眼睛,抽打雙腿。突然,我歸心似箭,幾乎跑著回去。也許她已經醒來;也許她需要我吧?……沒事兒;房間的窗戶是黑的;她還在睡覺。我等著風勢暫緩好開門,我悄無聲息溜進黑洞洞的房間。——這是什麼聲響?……聽不出來是她咳嗽……真的是她嗎?……我點上燈……瑪絲琳半坐在床上,一隻瘦骨伶仃的胳膊緊緊抓住床頭欄杆,支撐著半起的身子;她的床單、雙手、襯衣上全是血,麵頰也弄髒了;眼睛圓睜,大得可怕;她的無聲比任何垂死的呼叫都更令我恐怖。我在她汗津津的臉上找一點地方,硬著頭皮吻了一下;她的汗味一直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用涼水毛巾給她擦了額頭和麵頰。床頭下有個硬東西硌著我的腳,我彎腰拾起,正是在巴黎時她要我遞給她的小念珠,剛才從她的手中滾落了;我放到她張開的手裏,可是她的手一低,又讓念珠滾落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找人來搶救……她的手卻拚命地揪住我不放。哦!難道她以為我要離開她嗎?她對我說:“噢!你總可以再等一等。”她見我要開口,立即又補充一句:“什麼也不要對我講,一切都好。”

我又拾起念珠,放到她的手裏,可是她再次讓它滾下去——我說什麼?實際上她是撒手丟掉的。我在她身邊跪下,把她的手緊緊按在我的胸口。

她半倚在長枕上,半倚在我的肩頭,任憑我拉著手,仿佛在打瞌睡,可是她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

過了一小時,她又坐起來,把手從我的手裏抽回去,抓住自己的襯衣,把繡花邊的領子撕開了。她喘不上氣兒。——將近淩晨時分,又吐血了……

我這段經曆向你們講完了,還能補充什麼呢?——圖古爾特的法國人墓地不堪入目,一半已被黃沙吞沒……我僅餘的一點意誌,全用來帶她掙脫這淒涼的地方。她安息在坎塔拉她喜歡的一座私人花園的樹蔭下,距今不過三個月,卻恍若十年了。

米歇爾久久沉默,我們也一聲不響,每個人都有一種莫名的失意感。唉!我們覺得米歇爾對我們講了他的行為,就使它變得合情合理了。在他慢條斯理解釋的過程中,我們無從反駁,未置一詞,未免成了他的同道,仿佛參與其謀。他一直敘述完,聲音也沒有顫抖,語調動作無一表明他內心哀痛,想必他厚顏而驕矜,不肯在我們麵前流露出沉痛的心情,或許他出於廉恥心,怕因自己流淚而引起我們的慨歎,還興許他根本不痛心。至今我都難以辨別驕傲、意誌、冷酷與廉恥心,在他身上各占幾分。

過了一陣工夫,他又說道:

“老實說,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輕;我時常感到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開始。現在把我從這裏帶走,賦予我生存的意義吧,我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我解脫了,可能如此;然而這又算什麼呢?我有了這種無處使用的自由,日子反倒更難過。請相信,這並不是說我對自己的罪行厭惡了,如果你們樂於這樣稱呼我的行為的話;不過,我還應當向自己證明我沒有僭越我的權利。

“當初你們同我結識的時候,我有一種堅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這種信念造就真正的人,可我卻喪失了。我認為應當歸咎於這裏的氣候;令人氣餒的莫過於這種持久的晴空了。在這裏,無法從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緊接著就要追歡逐樂。我被光燦的空間和逝去的人所包圍,感到享樂近在眼前,人人都無一例外地沉湎其中。我白天睡覺,以便消磨沉悶的永晝及其難熬的空閑。瞧這些白石子,我把它們放在陰涼地兒,然後再緊緊地握在手心裏,直到起鎮靜作用的涼意散盡。於是我再換石子,把涼意耗完的石子放去浸涼。時間就這樣過去,夜晚來臨……把我從這裏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辦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誌已經毀損了,甚至不知道哪兒來的力量離開坎塔拉。有時我怕被我消除的東西會來報複。我希望從頭做起,希望擺脫我餘下的財產,瞧,這幾麵牆上還有蓋兒。我在這兒生活幾乎一無所有。一個有一半法國血統的旅店老板給我準備點食品。一個孩子早晚給我送來,好得到幾蘇賞錢和一點親昵;就是你們進來時嚇跑的那個。他特別怕生人,可是跟我一起卻很溫順,像狗一樣忠誠。她姐姐是烏萊德- 納伊山區人,每年冬季到君士坦丁向過客賣身。那姑娘長得非常漂亮;我來此地頭幾周,有時允許她陪我過夜。然而一天早晨,她弟弟小阿裏來這兒撞見了我們兩個。那孩子極為惱火,一連五天沒有露麵。按說,他不是不知道他姐姐是怎樣生活,靠什麼生活的;從前他談起來,語氣中沒有表露一點難為情。這次難道他嫉妒了嗎?——再說,這出鬧劇也該收場了,因為我既有些厭煩,又怕失去阿裏,自從事發之後,就再也沒有讓那位姑娘留宿。她也不惱,但是每次遇見我,總是笑著打趣說,我喜愛那孩子勝過喜歡她,還說主要是那孩子把我拴在這裏。也許她這話有幾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