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死就能將人分開嗎?”她又說道。

“我是說……”

“我想恰恰相反,死亡能把人拉近……對,能拉近生前分離的人。”

這些話深深印入我們的腦海裏,說話的聲調今天猶然在耳,但是全部的嚴重性,到後來我才理解。

夏天流逝。大部分田地已收完莊稼,光禿禿的,視野之廣出人意料。我動身的前一天,不對,是前兩天傍晚,我和朱麗葉外出散步,到下花園的小樹林。

“昨天你給阿莉莎背誦什麼來著?”她問我。

“什麼時候?”

“就在泥灰石場的長椅上,我們走了,把你們丟下之後……”

“唔!……想必是波德萊爾的幾首詩……”

“都是哪些詩?你不願意念給我聽聽嗎?”

“不久我們要沉入冰冷的黑暗……”我不大情願地背誦道。不料她立刻打斷我,用顫抖而變了調的聲音接著背誦:“別了,我們的燦爛夏日多短暫!”

“怎麼!你也熟悉?”我十分驚訝,高聲說道,“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詩呢……”

“為什麼這樣說呢?就因為你沒有給我背誦詩嗎?”她笑著說道,但是頗有點不自然,“你有時候好像認為我是個十足的笨蛋呢。”

“非常聰明的人,也不見得都喜歡詩嘛。我從來就沒有聽你念過,你也從來沒有要我給你背誦。”

“因為阿莉莎一個人全包攬了……”她停了片刻,又突然說道:“你後天要走啦?”

“也該走了。”

“今年冬天你打算做什麼?”

“上巴黎高師一年級。”

“你想什麼時候和阿莉莎結婚?”

“等我服完兵役吧。甚至還得等我稍微確定將來要幹什麼。”

“你還不知道以後要幹什麼?”

“我還不想知道。感興趣的事情太多了,我盡量推遲選擇的時間,一經確定就隻能幹那一件事兒了。”

“你推遲訂婚,也是怕確定嗎?”

我聳聳肩膀,未予回答。她又追問道:“那麼,你們不訂婚還等什麼呢?你們為什麼不馬上訂婚呢?”

“為什麼一定要訂婚呢?我們知道彼此屬於對方,將來也如此,這還不夠嗎?何必通知所有人呢?如果說我情願將一生獻給她,那麼我用許諾拴住我的愛情,你認為就更美好嗎?我可不這麼想。誓願,對愛情似乎是一種侮辱……隻有在我信不過她的情況下,我才渴望同她訂婚。”

“我信不過的可不是她……”

我們倆走得很慢,不覺走到花園的圓點路——正是在這裏,我無意中聽到了阿莉莎和她父親的談話。我忽然萌生一個念頭:剛才我看見阿莉莎到花園來了,坐在圓點路,也能聽到我們的談話,何不讓她聽聽我不敢當麵對她講的話。這種可能性立刻把我吸引住了,這樣做戲我很開心,於是提高嗓門——

“唉!”我高聲說道,顯出我這年齡稍嫌誇張的激情,而且十分專注於自己說的話,竟然聽不出朱麗葉的話外之音……“唉!我們若能俯向我們心愛的人的心靈,就像對著鏡子一樣,看看映出我們的是一副什麼形象,那該有多好啊!從別人身上看自己,好比從自身看自己,甚至看得還要清楚。在這種溫情中多麼寧靜!在這種愛情中多麼純潔!”

我還自鳴得意,認為我這種蹩腳的抒情攪亂了朱麗葉的方寸,隻見她突然把頭埋在我的肩頭:

“傑羅姆!傑羅姆!我希望確信你能使她幸福!如果她也因你而痛苦,那麼我想我就要憎惡你。”

“噯!朱麗葉,”我高聲說道,同時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那樣我也要憎惡自己。你哪兒知道!……其實,正是為了隻同她更好地開始我們的生活,我才遲遲不肯決定幹什麼職業!其實,我的整個未來懸著,全看她的啦!其實,沒有她,將來無論成為什麼人,我都不願意……”

“你跟她談這些的時候,她怎麼說呢?”

“可是,我從來不跟她談這些!從來不談。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到現在還沒有訂婚。我們之間,從來不會提結婚的事,也不會談我們婚後如何如何。朱麗葉啊!在我看來,跟她一起生活簡直太美了,我還真不敢……這你明白嗎?我還真不敢跟她說這些。”

“你是要給她來個意外驚喜呀。”

“不是!不是這麼回事兒。其實我害怕……怕嚇著她,你明白嗎?……怕我隱約望見的巨大幸福,把她嚇壞了!……有一天我問她想不想旅行,她卻回答說什麼也不想,隻要知道有那種地方,而且很美,別人能夠前往,這就足夠了……”

“你呢,傑羅姆,你渴望去旅行嗎?”

“哪兒都想去!在我看來,一生就像長途旅行——和她一道,穿過書籍,穿過人群,穿過各地……起錨,你明白這詞的意思嗎?”

“明白!這事兒我經常想。”朱麗葉喃喃說道。

然而我聽而不聞,讓她這話像受傷的可憐小鳥跌落到地上,我接著又說:

“連夜啟程,醒來一看,已是霞光滿天,感到兩個人單獨在變幻莫測的波濤上漂蕩……”

“然後,就抵達小時候在地圖上見過的一個港口,覺得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想象得出,阿莉莎由你挽著手臂,從舷梯下船。”

“我們飛快跑到郵局,”我笑著補充一句,“去取朱麗葉寫給我們的信……”

“……是從封格斯馬爾寄出的,她會一直留在那兒,而你們會覺得,封格斯馬爾多麼小,多麼淒涼,又多麼遙遠……”

她確實是這麼講的嗎?我不能肯定,因為,我也說了,我的愛情占據了我的全部心思,除了這種愛的表述,我幾乎聽不見別種聲音。

我們走到圓點路附近,正要掉頭往回走,忽見阿莉莎從暗處鑽出來。她臉色十分蒼白,朱麗葉見了不禁驚叫起來。

“不錯,我是感覺不太舒服,”阿莉莎結結巴巴趕緊說,“外麵有點兒涼。看來我最好還是回去。”她話音未落,就離開我們,快步朝小樓走去。

“她聽見我們說的話了。”等阿莉莎走遠一點兒,朱麗葉高聲說道。

“可是,我們並沒有講什麼令她難過的話呀。恰恰相反……”

“噢!讓我走吧。”她說了一聲,便跑去追趕姐姐。

這一夜我睡不著了。阿莉莎隻在吃晚飯時露了一麵,便說頭痛,隨即又回房間了。她都聽見我們說了什麼嗎?我惴惴不安,回想我們說過的話。繼而我想到,我散步也許不該緊挨著朱麗葉,不該用手臂摟著她,然而,這是孩童時就養成的習慣啊,而且阿莉莎何止一次看見我們這樣散步。嘿!我真是個可憐的瞎子,隻顧摸索尋找自己的過錯,居然連想也沒有想朱麗葉說過的話。她的話我沒有注意聽,也記不大起來了,也許阿莉莎聽得更明白。管他是什麼緣由!我忐忑不安,一時亂了方寸,一想到阿莉莎可能對我產生懷疑,便慌了手腳,決心克服自己的顧慮和恐懼,第二天就訂婚,也不想一想會有別的什麼危險,更不顧我對朱麗葉可能說過什麼話,也許正是她那關於訂婚的話影響了我。

這是我離開的前一天。她那樣憂傷,我想可以歸咎於此吧。看得出來她在躲避我。整個白天過去,我一直沒有單獨同她見麵的機會,真擔心該說的話沒有對她說就得走了,於是在快要吃晚飯的時候,我徑直去她房間找她。她背對著房門,抬著兩隻手臂,正往頸上係一條珊瑚項鏈,麵前的鏡子兩側,各點燃一支蠟燭。她微微探著身子,注視著肩頭上麵,先是在鏡子裏看見我,持續注視我半晌,沒有轉過身來。

“咦!我的房門沒有關上嗎?”她說道。

“我敲過門,你沒有應聲,阿莉莎,你知道我明天就走吧?”

阿莉莎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隻是把沒有扣上的項鏈放到壁爐上。

“訂婚”一詞,我覺得太直露、太唐突了,不知道臨時怎麼繞彎子說出來。阿莉莎一明白我的意思,就仿佛站立不穩了,便靠到壁爐上……然而,我本人也抖得厲害,根本不敢抬頭看她。

我站在她身邊,沒有抬起眼睛,但拉住她的手。她沒有把手抽回去,隻是臉朝下傾一傾,稍稍抬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她半偎在我身上,輕聲說道:

“不,傑羅姆,不,咱們還是不要訂婚吧,求求你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我想她一定能感覺到。她聲音更加溫柔,說道:“不,現在還不要……”

“為什麼?”

“我正該問你呢,為什麼?為什麼要改主意呢?”

我不敢向她提昨天那次談話,但是她定睛看著我,一定覺出我在往那兒想,就好像幹脆回答我的想法:“你搞錯了,朋友,我並不需要齊天的洪福。咱們現在這樣不是也挺幸福嗎?”

我想笑笑,卻沒有笑出來:“不幸福,因為我就要離開你。”

“聽我說,傑羅姆,今天晚上這會兒,我不能同你談什麼……咱們最後這時刻,別掃了興……不,不。我還像往常一樣愛你,放心吧。我會給你寫信的,並且向你解釋。我保證給你寫信,明天就寫……你一走就寫……現在,你走吧!瞧,我都流淚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她輕輕推我,把我從她身旁推開。這就是我們的告別,因為到了晚上,我就再也未能同她說上什麼話,而次日我動身的時候,她還關在房間裏。我看見她站在窗口,向我揮手告別,目送我乘坐的車子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