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由主來安排吧。”

這時,我湊得更近了,她便把手放在我頭上,又說道:“我的兩個孩子,願上帝保佑你們!願上帝保佑你們倆!”說罷,她又進入昏睡狀態,我也就沒有設法將她喚醒。

這次談話再也沒有被提及了。次日,母親感覺好一點兒,我又去上學了。知心話說了半截兒就煞住了。況且,我又能多了解什麼呢?

阿莉莎愛我,對此我一刻也不懷疑。這種疑慮,即使在我心上萌生過,隨著不久發生的哀痛事,也就永遠冰釋了。

我母親是在一天傍晚安詳去世的,臨終隻有我和阿什布通小姐在身邊。最後這次發病奪去了她的生命,開頭並不比前幾次嚴重,最後才突然惡化,親戚們都來不及趕過來。這頭一天夜晚,我就和母親的老友為親愛的死者守靈。我深深愛我的母親,可我驚奇地發現,我流淚歸流淚,心裏並不怎麼感到悲傷,主要還是為阿什布通小姐而灑同情之淚,隻因她眼看著比她年歲小的朋友先去見上帝了。而我暗想表姐就要來奔喪了,這個念頭完全超過了我的哀痛。

舅父第二天就到了,他把女兒的一封信交給我。阿莉莎要晚一天,和普朗蒂埃姨媽一同來。她在信中寫道:……傑羅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多麼遺憾,未能在臨終前對她把話說了,好極大地滿足她的心願。現在,但求她寬恕我!但願從今往後,上帝是我們二人的唯一向導。

別了,我可憐的朋友。

你的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情深的阿莉莎這封信意味著什麼呢?她遺憾未能講出來的,究竟是什麼話呢?

不就是訂下我們的終身嗎?我還太年輕,不敢急於求婚。況且,難道我還需要她的承諾嗎?我們不是已經跟訂了婚一樣嗎?我們相愛,對我們的親友,這不是什麼秘密了。舅父同我母親一樣,都沒有阻撓;情況正相反,他已經把我看成他兒子了。

沒過幾天便是複活節了,我又到勒阿弗爾去度假,住在普朗蒂埃姨媽家,但是每頓飯幾乎全在舅父布克林家吃。

菲莉西·普朗蒂埃姨媽,是世上最和善的女人了,然而,無論我還是表姐妹,跟她都不十分親密。她不停地忙忙碌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的動作一點兒也不輕柔,聲音一點兒也不悅耳,就連愛撫我們也笨手笨腳,一天也不分個什麼時候,總憋不住要親熱一通,而對我們來說,她的親熱未免過火。布克林舅父很喜歡她,不過一聽他對她講話的語氣,我們就不難覺出他更喜歡我母親。

“我可憐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對我說道,“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幹什麼,我要先了解你的計劃,再決定我自己做什麼。我若是能幫你什麼忙的話……”

“我還沒怎麼考慮呢。”我回答說,“看吧,也許去旅行。”

她又說道:

“要知道,我家裏,封格斯馬爾那邊,什麼時候都歡迎你。你去那邊,你舅父和朱麗葉都會高興的……”

“您是說阿莉莎吧。”

“可不是嘛!真抱歉……說了你都不會相信,我還以為你愛朱麗葉呢!後來你舅父告訴我了……還不到一個月呢……你也知道,我很愛你們,可又不大了解你們,見麵的機會太少啦!……還有,我也不怎麼善於觀察,沒有時間停下來,仔細看一看與我無關的事情。我見你總和朱麗葉一起玩……我就想……她長得那麼美,人又特別喜興。”

“對,現在我還願意和她一起玩兒,但我愛的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由你自己……我呢,你也知道,可以說我不了解她;她比她妹妹話少。我想,你挑選她,總是有充分的理由。”

“噯,姨媽,我並沒有經過挑選才愛她。我從來就沒考慮過什麼理由……”

“別生氣,傑羅姆,我跟你說說,沒有惡意……我要跟你說什麼來著,都讓你給弄忘了……唔!是這樣,我想啊,最後當然要結婚了;不過,你還在服喪,現在就訂婚,還不大妥當……再說,你年齡也太小……我想過,你母親不在了,你再一個人去封格斯馬爾,就可能引起閑話……”

“說得是啊,姨媽,正因為如此,我才說去旅行。”

“對。我的孩子,這麼著吧,我想我要是去那兒,事情就可能方便多了。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空出來一段時間。”

“隻要我一開口,阿什布通小姐準願意陪我來。”

“我就知道她會來,但是光有她還不夠,我也得去……哦!我沒有那種意思,要取代你可憐的母親。”她補充一句,突然抽噎起來,“我可以管管家務……反正,不會讓你、你舅父和阿莉莎感到我礙事。”

菲莉西姨媽估計錯了,她認為自己去了怎麼怎麼好,其實,她隻會妨礙我。正如她所宣布的那樣,一進入七月份,她就在封格斯馬爾安頓下來。沒過幾天,我和阿什布通小姐也去了。她借口幫助阿莉莎料理家務,讓這個十分清靜的住宅回蕩著持續不斷的喧鬧。她為討我們喜歡而大獻殷勤,如她所說“方便事情”,但是殷勤得過分,弄得阿莉莎和我極不自在,我們在她麵前幾乎不吭聲。她一定覺得我們態度很冷淡……即使我們開口講話,難道她就能理解我們愛情的性質嗎?反之,朱麗葉的性格,就容易適應這種過分的親熱。而我見姨媽偏愛小侄女,不免心生反感,也許就影響了我對姨媽的感情。

一天早晨,姨媽收到一封信,她便把我叫到跟前:“我可憐的傑羅姆,萬分抱歉,我女兒病了,來信叫我回去。沒法子,我得離開你們……”我滿懷毫無必要的顧慮,跑去問舅父,不知道姨媽走了之後,我該不該留在封格斯馬爾田莊。可是,我剛一開口,舅父便嚷道:

“我那可憐的姐姐又想出什麼花樣兒,多麼自然的事情也被她搞複雜了。噯!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呢?你不是差不多已經成了我的孩子了嗎?”

姨媽在封格斯馬爾隻住了半個月,她一走就清靜了,這種極似幸福的靜謐,重又籠罩這所住宅。喪母的哀痛,並沒有給我們的愛情蒙上陰影,隻仿佛增添幾分嚴肅的色彩。一種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開始了,我們恍若置身於音響效果極佳的場所,連心髒的輕微跳動都聽得見。

姨媽走後幾天,有一次我們在晚餐桌上談起她——我還記得這樣的話:

“真忙乎人!”我們說道,“生活的浪濤,怎麼可能沒有給她的心靈留下一點兒間歇呢?愛心的美麗外表啊,你的映象在這裏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們這樣講,是想起歌德的一句話,他談論施泰因夫人①時寫道:“看看世界在她心靈的映象,一定很美妙。”我們當即排起等級來,認為沉思默想的特質才是上乘。舅父一直沒有插言,這時苦笑著責備我們:

“孩子們,”他說道,“哪怕自己的影像破碎了,上帝也能認出來。

要注意,我們評價人,不能根據一時的表現。我那可憐的姐姐身上,凡是你們討厭的方麵,全都事出有因,而那些事件我非常了解,也就不會像你們這樣嚴厲地批評她。年輕時惹人喜愛的品質,到老年沒有不變糟的。你們說菲莉西忙乎人,可是在當初,那完全是可愛的激情,本能的衝動,一時忘乎所以,顯得特別喜興……我可以肯定,我們當年和你們今天的樣子,沒有什麼大差異。我那時候就挺像你,傑羅姆,也許比我估計的還要像。菲莉西就像現在的朱麗葉……對,長相也一樣……”他又轉身,對大女兒說,“你說話的一些聲調,有時會猛然讓我想起她。她也像你這樣微笑,也有這種姿勢,有時就像你這樣閑坐著,臂肘朝前,交叉的手指頂著腦門兒,不過,這種姿勢在她身上很快就消失了。”

①夏洛蒂·馮·施泰因夫人(1742—1827):歌德少年時的情人。

阿什布通小姐朝我轉過身,聲音壓得相當低:“看看阿莉莎,就能想起你母親。”

這年夏天,天空格外晴朗,萬物似乎都浸透了碧藍。我們青春的熱忱戰勝了痛苦,戰勝了死亡,陰影在我們麵前退卻了。每天清晨,我都被快樂喚醒,天一亮就起床,衝出去迎接日出……這段時光,每次進入我的遐思,就會沾滿露水又在我眼前浮現。朱麗葉比愛熬夜的姐姐起得早,她同我一道去花園。她成為我和她姐姐之間的信使,我沒完沒了地向她講述我們的愛情,她好像總也聽不厭。我愛得太深,反而變得膽怯而拘謹,有些話不敢當麵對阿莉莎講,就講給朱麗葉聽。這種遊戲,阿莉莎似乎聽之任之,見我同她妹妹暢談也似乎很開心,她不知道或者佯裝不知道,其實我們隻是談她。

愛情啊,狂熱的愛情,你這美妙的矯飾,通過什麼秘密途徑,竟然把我們從笑引向哭,從極天真的歡樂引向美德的境界!

多麼純淨,又多麼柔軟的夏日時光,倏然而逝的光陰,今天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唯一記得的事件就是談話、看書……

“我做了一個傷心的夢,”暑假快結束的一天早晨,阿莉莎對我說,“夢見我還活著,你卻死了。不,我並沒有看著你死,隻是有這麼回事兒:你已經死了。太可怕了,簡直不可能,因此我強迫自己認為:你僅僅外出了。我們天各一方,我感到還是有辦法與你相聚。於是我就想法兒,為了想出辦法,我付出極大的努力,一急便醒了。”

“今天早晨,我覺得自己還在夢中,仿佛還在繼續做夢,還覺得和你分離了,還要和你分離很久,很久……”說到這裏,她聲音壓得極低,又補充一句,“分離一輩子,而且一輩子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為什麼?”

“每個人都一樣,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我們才能團聚。”

她這番話,我沒有當真,或者害怕當真。我覺得心跳得厲害,就突然鼓起勇氣,仿佛要反駁似的,對她說道:“我呀,今天早晨也做了個夢,夢見要娶你,要結合得十分牢固,無論什麼,無論什麼也不能將我們分開——除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