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了。”我回答,“現在我來了,卻又感到還不如寫信好說些,我已經責備自己不該來。你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嗎?”
“明白,她要給你自由。”
“給我自由,難道我看重自由嗎?你明白她為什麼給我寫這些嗎?”
她回答一聲:“不知道。”語氣十分冷淡,我聽了雖然還猜不出真相,但至少立即確信朱麗葉也許不是不知情。我們走到花徑的拐彎處,她身子突然一轉,說道:
“你現在走吧,反正你不是來同我談話的。咱們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太久了。”
她逃開了,朝小樓跑去。過了一會兒,我就聽見她彈起鋼琴。
等我回到客廳時,她還在彈琴,但無精打采的,仿佛隨意地即興彈奏,同時和去找她的阿貝爾閑聊。我又轉身離去,到花園遊蕩許久,尋找阿莉莎。
她在果園裏,正采摘在牆腳下初放的菊花,花香和山毛櫸樹枯葉的芬芳相混雜。空氣中彌漫著秋意。陽光隻有照在幾排靠牆的果樹上,才顯出幾分暖意,不過東半邊的天空格外純淨。她的臉幾乎讓大帽子全遮住了,那頂澤蘭①帽,是阿貝爾旅遊時給她帶回來的,她立即就戴上了。我走近時,她沒有立即回過身,但是禁不住微微抖了一下,表明她聽出了我的腳步聲。我已經全身繃緊,鼓起勇氣麵對她的責備,以及她要射向我的嚴厲的目光。然而,我快要走到跟前時,好像膽怯了,又放慢了腳步。而她呢,開頭也不回身看我,還低著頭,好似賭氣的孩子,不過背衝著我伸出握滿鮮花的手,仿佛示意要我過去。我一見招呼的手勢,反而站住了,就覺得好玩似的。她終於回過頭,朝我走了幾步,揚起那張臉,我方始看見她滿麵笑容。她明亮的眼睛讓我忽又覺得什麼都那麼簡單,那麼容易,毫不費勁就開了口,聲調極其正常:
“是你的信招我回來的。”
“這我想到了,”她說道,接著便用婉轉的聲音衝淡嚴厲的責備,“我就是生這個氣。你為什麼曲解我的話呢?當時說得很清楚呀……(現在看來,愁苦和困難,果然都是胡思亂想出來的,完全是我頭腦的產物。)我跟你說得明明白白,咱們這樣很幸福,你要改變,我拒絕了,你又何必大驚小怪呢?”
①荷蘭的省名。
的確,我在她身邊感到很幸福,十分幸福,因而我的思想也要同她的思想完全吻合。我不再奢望什麼,除了她的微笑,隻要像這樣,同她手拉著手在暖融融的花徑上散步,就心滿意足了。
其他任何希望,一下子全打消了,我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滿幸福中,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如果你認為這樣好,咱倆就不訂婚了。我收到你的信時,便恍然大悟,自己確實是幸福的人,但又要失去幸福了。唔!將我原來的幸福還給我吧,我已經離不開了。我愛你就是愛你,等一輩子也願意。不過,阿莉莎,最讓我受不了的念頭,就是你不再愛我,或者懷疑我的愛情。”
“唉!傑羅姆,我無法懷疑了。”
她對我說這話的聲音,既平靜又傷悲。然而,她那微笑煥發光彩,呈現出無比恬靜的美,我見了不免慚愧,自己不該這樣多心和爭辯。我還當即覺得,從她聲音深處聽出的隱隱傷悲,也是由這種多心和爭辯引起的。話鋒一轉,我又談起自己的計劃、學習,以及可望大有收益的這種新型生活。當年的巴黎高師還不像近年這樣子,那時鼓勵勤奮學習,隻有懶學生和笨學生,才會感到比較嚴格的紀律的壓力。我倒喜歡這種修道院式的生活習慣,與外界隔絕,況且,社交界對我也沒有什麼吸引力,隻要阿莉莎害怕,在我眼裏就立刻變得可憎了。在巴黎,阿什布通小姐還保留她和我母親同住的那套房間。阿貝爾和我在巴黎,隻有她這麼一個熟人,每星期天,我們都要去她那兒坐幾小時。每星期天,我都要給阿莉莎寫信,好讓她完全了解我的生活。
我們坐到敞開的菜園的架子上,隻見黃瓜粗大的藤蔓爬出來,最後一茬黃瓜已經摘掉了。阿莉莎聽我講,還問我一些事兒。我還從未感到她如此溫柔而專注,如此殷切而情深。擔心、憂慮,甚至極輕微的躁動,都在她的微笑中渙然冰釋,都在這種迷人的親熱中化為烏有,猶如霧氣消散在清澈的藍天中一樣。
我們坐在山毛櫸小樹林的長椅上,過了一會兒,朱麗葉和阿貝爾也來了。下午的晚半晌,我們又重讀斯溫伯恩①的詩:《時間的勝利》。
每人一節節輪流讀,直到夜幕降臨。
“好了!”在我們動身的時候,阿莉莎擁抱我,半打趣地說,“現在答應我,從今往後,再也不要這樣胡思亂想了。”她擺出一副大姐姐的樣子,這也許是我行事莽撞使然,也許是她喜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