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莎
我對付不了美德的陷阱。凡是英雄之舉,都會令我眼花繚亂,傾心仿效,因為我沒有把美德從愛情中分離出去。阿莉莎的信激發出我的最輕率的熱忱。上帝明鑒,我僅僅是為了她,才奮力走上更高的美德之路。任何小徑,隻要是往上攀登,都能引我同她會合。啊!地麵再怎麼忽然縮小也不為快,但願最後隻能載我們二人!唉!我沒有懷疑她的巧飾,也難以想象她能借助峰巔再次逃離我。
我給她回了一封長信,隻記得其中這樣一段比較清醒的話:我經常感到,愛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質都掛靠在上麵。愛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沒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極平常極平庸的境地。正因為抱著與你相會的希望,我才總認為多麼崎嶇的小徑也是正道。
不記得我在信中還寫了什麼,促使她在複信中寫了這樣一段話:可是,我的朋友,聖潔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天職(在她的信中,這個詞下麵畫了三條線強調)。如果你是我當初認為的那種人,那麼,你也同樣不能逃避這種天職。
完了。我明白了,確切地說我有預感,我們的通信到此打住,無論多麼狡猾的建議,多麼執著的意願,也無濟於事了。
然而,我還是懷著深情給她寫長信。我寄出第三封信後,便收到這封短信:
我的朋友:
絕不要以為我決意不再給你寫信了,我隻是對信沒有興趣了。不過,你的幾封信還是讓我開心,但是我越來越自責,不該在你的思想裏占這麼大位置。
夏天快到了。這段時間我們就不寫信了,九月的後半個月,你就來封格斯馬爾,在我身邊度過吧。你同意嗎?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把你的沉默視為默許,但願你不給我回信。
我沒有回信。毫無疑問,這種沉默不過是她給我安排的最後考驗。經過數月學習和數周旅行之後,我回到封格斯馬爾田莊時,就完全心平氣和,深信不疑了。
開頭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三言兩語怎麼就能立刻說明白呢?從那時起,我整個兒陷入了悲痛,除了原因,我在這裏還能描繪什麼呢?因為,我未能透過最虛假的外表,感受到一顆還在搏動的愛戀的心,至今我在自身也找不出可以自我原諒的東西,而起初我隻看見這種外表,卻認不出自己的女友,便責怪她……不,阿莉莎,即使在當時,我也不責怪你!隻是因為認不出你而絕望地哭泣。現在再看你的愛緘默的詭計和殘忍的伎倆,我就能衡量出這種愛的力量,那麼你越是殘酷地傷我的心,我不是越應該愛你嗎?
鄙夷?冷漠?都不是,根本不是人力可以製勝的東西,不是我能與之搏鬥的東西。有時我甚至猶豫,懷疑我的不幸是不是庸人自擾,須知這種不幸的起因始終極其微妙,而阿莉莎始終極其巧妙地裝聾作啞。我又能抱怨什麼呢?她接待我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笑容滿麵,更加殷勤而關切。第一天,我差不多被迷惑住了……她換了一種發式,頭發平平地梳向後邊,襯得麵部線條非常直板,表情也變樣了。同樣,她穿了一件色彩暗淡的粗布料胸衣,極不合體,破壞了她那身段的風韻……然而歸根結底,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若想彌補,這些都不在話下,而且我還盲目地想,第二天她就會主動地,或者應我的請求改變……我更為擔心的是她這種殷勤關切的態度,這在我們之間是極不尋常的,隻怕這是出自決心而非激情,如果冒昧地講,出自禮貌而非愛情。
晚上,我走進客廳,發現原來位置上的鋼琴不見了,不禁奇怪,便失望地叫起來。
“鋼琴送去修了,我的朋友。”阿莉莎回答,聲調十分平靜。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孩子,”舅父說道,責備的口氣相當嚴厲,“你一直用到現在,彈著不是挺好嘛,等傑羅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遲,何必這麼急,剝奪我們一大樂趣……”
“噯,爸爸,”阿莉莎臉紅了,扭過頭去說,“近來鋼琴的音色特別沉濁,就是傑羅姆怕也彈不成調子。”
“你彈的時候,聽著也不那麼糟嘛。”舅父又說道。
有一陣工夫,阿莉莎頭俯向暗影裏,仿佛專心計數椅套的針腳,然後她突然離開房間,過了好久才回來,用托盤給舅父端來每晚要服的藥茶。
第二天,她的發型未改,胸衣也未換。她和父親坐在屋前的長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趕著做的針線活兒,確切地說是縫補活兒。旁邊一個大籃子,裝滿了舊襪子,她全掏出來,攤在長椅上和桌子上。幾天之後,又接著縫補毛巾、床單之類的東西……她的精神全用在活兒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盡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這張沒了詩意的麵孔,我幾乎認不出了,注視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對我的目光有所覺察,我幾乎驚恐地叫了一聲:“阿莉莎!”
“什麼事兒?”她抬起頭來問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你的心思好像離我特別遠。”
“不,它就在這兒;不過,這類縫縫補補的活兒要非常專心。”
“你縫補這工夫,要我給你念點兒什麼嗎?”
“隻怕我不能注意聽。”
“你為什麼挑這樣勞神的活兒幹呢?”
“總得有人幹呀。”
“有很多窮苦女人,幹這種活兒是為掙口飯吃。你非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活兒,總不是為了省幾個錢吧?”
她立刻明確對我說,幹這種活兒最開心,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就不幹別的活兒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說這些情況,溫柔的聲音也從來沒有如此讓我傷心。“我說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兒,你聽了為什麼愁眉苦臉呢?”她那張臉分明這樣說。我的心要全力抗爭,但隻能使我窒息,連話都到不了嘴邊了。
第三天,我們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後,阿莉莎讓我把花兒送到她房間去。這一天,我還沒有進過她的房門。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為當時,我還怪自己不該這樣傷心呢——她一句話,就能驅散我心頭的烏雲。
每次走進她的房間,我心情總是很激動,不知道屋裏是怎麼布置的,形成一種和諧而寧靜的氛圍,一看就認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簾和床帷布下藍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麼整齊、潔淨而安謐,一切都向我表明她的純潔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進屋,發現我從意大利帶回的馬薩喬兩幅畫的大照片,從她床頭的牆上消失了。我感到詫異,正要問她照片哪兒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邊擺她喜愛的書的書架上,發現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們共同看的書慢慢積累起來的小書庫,全部搬走了,換上了清一色毫無價值的、想必她會嗤之以鼻的宗教宣傳小冊子。我又猛然抬起頭,看見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錯,她邊笑邊觀察我。
“請原諒,”她隨即說道,“是你這副麵孔惹我發笑,你一看見我的書架,臉就失態了……”
我可沒有心思開玩笑。
“不,說真的,阿莉莎,你現在就看這些書嗎?”
“是啊,有什麼奇怪的?”
“我在想,一個聰明的人看慣了精美的讀物,再看這種乏味的東西,難免不倒胃口。”
“你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她說道,“這是些樸實的心靈,同我隨便聊天,盡量表達明白,我也喜歡和他們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們雙方都不會退讓——他們絕不會中美妙語言的圈套,而我讀他們時,也絕不會欣賞低級趣味。”
“難道你隻看這些了嗎?”
“差不多吧。近幾個月來,是這樣。再說,我也沒有多少看書的時間了。不瞞你說,就在最近,我想再看看你從前教我欣賞的偉大作家的書,就感覺自己像《聖經》裏所講的那種人,極力拔高自己的身長。”
“你讀的是哪位偉大的作家,結果給了你這樣古怪的自我評價?”
“不是他給我的,而是我讀的時候自然產生的……他就是帕斯卡爾①。也許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我不耐煩地打了個手勢。她說話的聲音清亮而單調,就像背書似的,眼睛一直盯著花束,插花擺弄起來沒個完。她見了這個手勢,略停了一下,然後又以同樣的聲調說下去:“處處是高談闊論,令人驚訝,費了多大的氣力,隻為了證明一點點東西。有時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聲調,是不是來自懷疑,而不是發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沒有那麼多眼淚,說話的聲音也不會那麼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