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顫抖和眼淚,才顯出這聲音之美。”我還想爭辯,但是沒有勇氣了,因為在這些話裏,根本見不到我從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愛的東西。這次談話,我是根據回憶如實地記錄下來,事後未做一點兒修飾或編排。
①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思想家,著有《思想錄》。
“如果他不從現世生活中先排除歡樂,”她又說道,“那麼在天平上,現世生活就會重於……”
“重於什麼?”我說道,聽了她這種古怪的話不禁愕然。
“重於他所說的難以確定的極樂。”
“這麼說你也不相信啦?”我高聲說道。
“這無關緊要!”她接著說,“我倒希望極樂是無法確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熱愛上帝的心靈走上美德之路,並不是圖回報,而是出於高尚的本性。”
“這正是隱藏著帕斯卡爾的高尚品質的秘密懷疑論。”
“不是懷疑論,而是冉森派①教義。”阿莉莎含笑說道,“我當初要這些有什麼用呢?”她扭頭看那些書,接著說道,“這些可憐的人,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屬於冉森派、寂靜派②,還是別的什麼派。他們拜伏在上帝麵前,就像風吹倒的小草,十分單純,心情既不慌亂,也談不上美。他們自認為很渺小,知道隻有在上帝麵前銷聲匿跡,才能體現出一點兒價值。”
“阿莉莎!”我高聲說道,“你為什麼要作踐自己?”
她的聲音始終那麼平靜、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覺得自己這種感歎顯得尤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最後這次拜訪帕斯卡爾,我的全部收獲……”
“是什麼呢?”我見她住了口,便問道。
“就是基督的這句話:‘要救自己的命者,必然喪命。’至於其餘部分,”她笑得更明顯,還定睛看著我,接著說道,“其實,我幾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處一段時間之後,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種崇高了。”
我心情這樣慌亂,還能想到什麼回答的話嗎?……“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讀所有這些訓誡、這些默禱……”
“噯!”她打斷我的話,“我若是見到你看這些書,會感到很傷心的!我的確認為,你生來適於幹大事業,不應該這樣。”
①冉森派:天主教新教派,在十七世紀的法國一度很有影響,後來遭到鎮壓。
②寂靜派:信奉神秘主義,教徒可以越過教會,直接與天主對話。
她說得極其隨便,絲毫也沒有流露出她意識到這種絕情話能撕裂我的心。我的頭像一團火,本想再說幾句話,哭一場——說不定我的眼淚會戰勝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爐上,雙手捧著額頭,待在那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阿莉莎則繼續安安靜靜地整理鮮花,根本沒有瞧見我的痛苦,或者佯裝沒有瞧見……這時,午飯的第一次鈴聲響了。
“無論如何我也趕不上吃午飯。”她說道,“你快去吧。”就好像這純粹是一場遊戲似的,她又補充一句:“以後我們接著再談。”
這場談話沒有接續下去。我總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總碰到事兒,一碰到就十分緊迫,必須馬上處理。我得排隊等待,等她料理完層出不窮的家務,去穀倉監視完修理工程,再拜訪完她日益關心的佃戶和窮人,這才輪到我。剩下來歸我的時間少得可憐,我見她總那麼忙忙碌碌。不過,也許我還是通過這些庸庸瑣事,並且放棄追逐她,才會最少感到自己有多麼失意。而極短的一次談話,卻能給我更多的警示。有時,阿莉莎也給我片刻時間,可實際上是為了遷就一種無比笨拙的談話,就像陪一個孩子玩兒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前,漫不經心,笑吟吟的,給我的感覺十分遙遠,仿佛與我素昧平生。我在她那笑容裏,有時甚至覺得看出某種挑戰,至少是某種譏諷,看得出她以這樣躲避我的願望為樂……然而,我隨即又轉而完全怪怨自己,因為我不想隨意責備別人,自己既不清楚期待她什麼,也不清楚能責備她什麼。
原以為樂趣無窮的假日,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每一天都極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驚愕地注視著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長居留的時間,也不想減緩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動身的兩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廢棄的泥灰石場。這是秋天一個清朗的夜晚,一點兒霧氣也沒有,就連天邊藍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時也看見了過去最為飄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來,指出我喪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對此我又能怎麼樣呢?”她立刻說道,“你愛上的是一個幽靈。”
“不,絕不是幽靈,阿莉莎。”
“那也是個臆想出來的人物。”
“唉!不是我杜撰出來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來。
阿莉莎!阿莉莎!你是我曾經愛的姑娘。你到底把自己怎麼啦?你把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默然不答,低著頭,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過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傑羅姆,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承認,你不那麼愛我了?”
“因為這不是真的!因為這不是真的!”我氣憤地嚷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你。”
“你愛我……可你又為我惋惜!”她說道,想擠出個微笑,同時微微聳了聳肩。
“我不能把我的愛情置於過去。”
我腳下的地麵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它同其他事物一樣,也必然要過去。”
“這樣一種愛情,隻能與我同生死。”
“它會慢慢削弱的。你聲稱還愛著的那個阿莉莎,隻是存在於你的記憶中了。有朝一日,你僅僅會記得愛過她。”
“你說這種話,就好像有什麼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愛似的。你這麼起勁地折磨我,難道就不記得你也曾經愛過我嗎?”
我看見她那蒼白的嘴唇顫抖了。她聲音含混不清,喃喃說道:“不,不,這一點在阿莉莎身上並沒有變。”
“那麼什麼也不會改變。”我說著,便抓住她的胳臂……她定下神兒來,又說道:
“有一句話,什麼都能解釋明白,你為什麼不敢說出來呢?”
“什麼話?”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爭辯,說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樣。我們年齡相差多少還是多少……這工夫,她又鎮定下來,唯一的時機錯過了,我一味爭辯,優勢盡失,又不知所措了。
兩天之後,我離開了封格斯馬爾,走時心裏對她和對我自己都不滿意,還對我仍然稱為“美德”的東西隱隱充滿仇恨,對我始終難以釋懷的心事也充滿怨憤。最後這次見麵,我的愛情這樣過度表現,似乎耗盡了我的全部熱情。阿莉莎說的話,我乍一聽總是起而抗爭,可是等我的申辯聲止息之後,她的每句話卻以勝利的姿態,活躍在我心中。唉!毫無疑問,她說得對!我所鍾愛的,不過是一個幽靈了:我曾愛過並依然愛著的阿莉莎,已經不複存在……唉!不用說,我們老啦!詩意消失,麵對這種可怕的局麵,我的心涼透了。可是歸根結底,詩意消失不過是回歸自然,無須大驚小怪。如果說我把阿莉莎捧得過高,把她當成偶像供奉,並用我所喜愛的一切美化了她,那麼我長時間的苦心經營,最後剩下了什麼呢?……阿莉莎剛一自行其是,便回到本來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樣,但是在這種水平上,就沒有愛她的欲望了。哼!純粹是我的力量將她置於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盡全力追求美德去會她。現在看來,我這種努力該有多麼荒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麼好高騖遠,我們的愛情就容易實現了……然而,從此以後,堅持一種沒有對象的愛,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就是固執,而不是什麼忠心了。忠於什麼呢?——忠於錯誤。幹脆承認自己錯了,不是最為明智嗎?……這期間,我接受推薦,要立即進入雅典學院,倒不是懷著多大抱負和興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興,好像一走就全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