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錄》reference_book_ids\":[723450694720081414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不過,我又見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後的事兒了,夏季快要過去的時候。在那之前約十個月,阿莉莎來信告訴我舅父病故。當時我正遊覽巴勒斯坦,便寫了一封頗長的回信,但是沒有得到回音……後來,忘了是借什麼事情,我到了勒阿弗爾,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馬爾田莊。我知道進去能見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別人。我事先沒有通知一聲,又不願意像普通客人那樣登門拜訪,於是心中遲疑,舉足不前:我進去呢,還是連麵也不見一見就走呢?……對,當然不見更好。我隻是在林蔭路上走一走,在長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許她還時常去閑坐……我甚至開始考慮留下個什麼標記,能向她表明我到過這裏又走了……我就這樣邊想邊緩步走著,既已決定不見麵,內心悲愴的淒苦就化為淡淡的憂傷了。我已經走上林蔭路,怕被人撞見,便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正好沿著田莊大院圍牆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處能俯瞰花園,攀登上去,就看見一名我認不出來的花匠在耙平一條花徑,轉眼他就從我的視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柵欄門關著。

看家狗聽見我經過,便吠了起來。再走出不遠,林蔭路到頭了,我就拐向右邊,又來到花園的圍牆下,接著想去同我剛離開的林蔭路平行的山毛櫸樹林。在經過菜園的小門時,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從小門進花園去。

小門插著,但是門閂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頭撞開……這時忽聽有腳步聲,我便躲到牆角。

我看不著是誰從花園裏走出來,但聽聲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聲喚道:

“是你嗎,傑羅姆?”

我這顆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動,喉頭一發緊,連話也講不出來。於是,她又提高嗓門,重複問道:“傑羅姆,是你嗎?”

聽她這樣呼喚我,我的心情激動極了,不禁雙膝跪下。由於我一直沒有應聲,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幾步,轉過牆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卻用手臂遮住臉,就仿佛害怕馬上見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則吻遍了她兩隻柔弱的手。

“你為什麼躲起來呢?”她問道,語氣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別三年,而隻有幾天沒見麵。

“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萬分驚訝,隻能用疑問的口氣重複她的話……她見我還跪在地上,便說道:

“走,到長椅那兒去。不錯,我就知道還能見你一麵。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來這兒,就像今天傍晚這樣呼喚你……你為什麼不應聲呢?”

“如果不是被你撞見,我連你麵也沒見就走了。”我說道,並且極力控製剛見麵時支持不住的激動心情,“我路過勒阿弗爾,隻是想在這林蔭路上走一走,在花園周圍轉一轉,到泥灰礦場的長椅上坐一會兒,想必你還常來坐坐,然後就……”

“瞧瞧這三天傍晚,我來這兒讀什麼了。”她打斷我的話,遞給我一包信。我認出這正是我從意大利給她寫的信。這時我抬起眼睛,見她樣子變得厲害,又瘦又蒼白,不覺心如刀絞。她緊緊偎著我,壓在我的手臂上,就好像感到害怕或者發冷似的。她還身穿重孝,頭上僅僅紮著黑色花邊發帶,從兩側襯得她的臉愈顯蒼白。她麵帶微笑,可是整個人兒好像要癱倒。我不安地問她,現在是否單獨一人住在封格斯馬爾。不是,羅伯特和她在一起。八月份,朱麗葉、愛德華和三個孩子也來住過一段時間……我走到長椅跟前坐下,這種詢問生活狀況的談話,又繼續了一陣。

她問我工作情況,我很不願意回答,要讓她感到我對工作沒有興趣了。我就是要讓她失望,正如她讓我失望一樣。然而,她卻不動聲色,我也不知道是否達到了目的。至於我,既滿腔積怨,又滿懷深情,極力用最冷淡的口氣跟她說話,可是又恨自己不爭氣,說話的聲音有時因為心情激動而顫抖。

夕陽被雲彩遮住一陣工夫,要落下地平線時又露出頭來,幾乎正對著我們,一時間顫動的霞光鋪滿空曠的田野,突然湧進我們腳下的小山穀。繼而,太陽消失了。我滿目燦爛的霞光,什麼話也沒有講,隻覺得沐浴在金色的輝光中,心醉神迷,怨恨的情緒隨之煙消雲散,內心隻有愛這一種聲音了。阿莉莎一直俯身偎著我,這時直起身來,從胸口掏出一個薄紙小包,要遞給我,但欲給又止,似乎遲疑不決。

她見我驚訝地看著她,便說道:

“聽我說,傑羅姆,這是我的紫晶十字架,這三天傍晚一直帶在身上,因為,我早就想給你了。”

“給我有什麼用?”我口氣相當生硬地說道。

“給你女兒,算是你留著我的一個念想兒。”

“什麼女兒?”我不解地看著阿莉莎,高聲說道。

“求求你,平心靜氣地聽我說。別,不要這樣注視我,不要注視我,本來我就很難開口。不過,這話,我非得跟你講不可。聽我說,傑羅姆,總有那麼一天,你要結婚吧?……別,不要回答我,不要打斷我的話,我懇求你了。我僅僅想讓你記住我曾經非常愛你,而且……我早就有這個念頭了……存在心裏三年了……你喜愛的這個小十字架,將來有一天,你的女兒戴上,算是對我的紀念,唔!但她不知道是誰的……你給她起名的時候……或許也可以用我這名字……”

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我幾乎充滿敵意地嚷道:“你幹嗎不親手給她呢?”

她還要說什麼。她的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樣翕動,但是沒有流下眼淚。她那眼神異常明亮,顯得那張臉流光溢彩,具有一種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阿莉莎!我能娶誰呢?你明明知道我愛的隻能是你……”猛然,我拚命地一把摟住她,近乎粗魯地把她摟在我懷裏,用力親吻她的嘴唇。一時間,她似乎順從了,半倒在我懷裏,隻見她的眼神模糊了,繼而合上眼簾,同時又以一種在我聽來無比真實、無比動聽的聲音說道:“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的朋友!噢!不要毀了我們的愛情。”

也許她還說過:“做事不要怯懦!”也許這是我自言自語,我也弄不清了。不過,我倒是突然跪到她麵前,情真意篤地抱住她,說道:“你既然這樣愛我,為什麼要一直拒絕我呢?你瞧!我先是等朱麗葉結了婚,我明白你也是等她生活幸福了;現在她幸福了,這是你親口對我講的。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你要繼續生活在父親身邊,可是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唔!過去就過去了,我們不要懊悔。”她喃喃說道,“現在,這一頁我已經翻過去了。”

“現在還來得及,阿莉莎。”

“不對,我的朋友,來不及了。還記得那一天吧,我們出於相愛,就彼此抱著高於愛情的期望,從那一天起就來不及了。多虧了你呀,我的朋友,我的夢想升到極高極高,再談任何世間的歡樂,就會使它跌落下來。我時常想,我們在一起生活是什麼情景:一旦我們的愛情……不再完美無缺了,我就不可能再容忍……”

“你是否想過,我們沒有對方的生活是什麼情景嗎?”

“沒有!從來沒有。”

“現在,你看到啦!這三年來,沒有你,我艱難地流浪……”

夜幕降臨。

“我冷。”她說著便站起來,用披肩緊緊裹住身子,讓我無法再挽起她的手臂了。“你還記得《聖經》的這一節吧,當時我們為之不安,擔心沒有很好地理解:‘他們沒有得到許諾給他們的東西,因為上帝給我們保留了更美好的……’”

“你始終相信這些話嗎?”

“不能不信。”

我們並排走著,誰也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接著說道:“你想象一下吧,傑羅姆,更美好的!”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而她仍然重複道,“更美好的!”

我們又走到我剛才見她出來的菜園小門。她轉身麵對我。

“別了!”她說道,“不,你也不要再往前走了。別了,我心愛的人。更美好的……現在就要開始了。”

她注視我一會兒,眼裏充滿難以描摹的愛,雙臂伸著,兩手搭在我肩上,既拉住我又推開我……

小門一重新關上,我一聽見她插上門閂的聲音,便挨著門撲倒在地,簡直悲慟欲絕,在黑夜中哭泣了許久。

何不拉住她,何不撞開門,何不闖進不會拒絕接納我的房子裏呢?不行,即使今天再回顧這段往事的全過程……我也覺得不能那麼幹,現在不能理解我的人,就表明他始終不理解我。

我感到極度不安,實在忍耐不住,幾天之後便給朱麗葉寫信,告訴她我去過封格斯馬爾,見到阿莉莎又蒼白又消瘦,我又多麼深感不安。我懇求她保重身體並給我消息,可是等阿莉莎寫信是等不來了。

信寄出不到一個月,我收到這樣一封回信:親愛的傑羅姆:

我要告訴你一個非常沉痛的消息:我們可憐的阿莉莎離開人世了……唉!你在信中表示的憂慮完全是有道理的。近幾個月來,她身體日漸衰弱,卻沒有什麼明顯的病症;不過,她經我一再懇求,同意去看勒阿弗爾的A 大夫。大夫給我寫信說,她沒有患什麼大病。可是,你去看望她之後的第三天,她突然離開了封格斯馬爾。這還是羅伯特寫信告訴我的,要不是羅伯特,我還根本不知道她離家出走——她很少給我寫信,因而沒有她的音信,我也不會很快驚慌起來。我狠狠責備羅伯特,不該放她走,應當陪她去巴黎。說起來你會相信嗎,從那時候起,我們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想象得出,真叫我擔心死了,既見不到她,又無法給她寫信。過了幾天,羅伯特去了巴黎,但是沒有發現一點兒線索。他那人懶洋洋的,我們懷疑他是否盡力了。必須報警,我們不能總處於這種情況不明的折磨人的狀態。於是,愛德華去了,經過認真尋找,終於發現阿莉莎藏身的那家小療養院。可惜太遲啦!

我收到療養院院長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去世的消息,同時也收到愛德華的電報,說他甚至未能見她最後一麵。她臨終那天,把我們的地址寫在一個信封上,好讓人通知我們,在另外一個信封裏,她裝了給勒阿弗爾公證人的信件副本,遺囑全寫在上麵。信中有一段我想與你有關,不久我會告訴你。

愛德華和羅伯特參加了前天舉行的葬禮。護送靈柩的除了他們倆,還有幾位病友——她們一定要參加葬禮,並且一直伴隨她的遺體到墓地。可惜我沒法兒去,第五個孩子隨時要分娩了。

我親愛的傑羅姆,我知道她的死訊要給你造成極痛深悲,我給你寫信時也心如刀割。已有兩天,我不得不臥床,寫信很吃力,但是不願意讓任何人代筆,連愛德華和羅伯特也不行,隻能由我向你談唯獨我們二人了解的人。現在,我差不多成了老主婦了,厚厚的灰燼已經覆蓋了火熱的過去,現在可以了,希望再見到你。如果你要到尼姆來辦事或遊覽,那就請到艾格維沃來。愛德華會很高興認識你,我們二人也能談談阿莉莎。再見,親愛的傑羅姆。我非常傷心地擁抱你。

幾天之後我便得知,阿莉莎將封格斯馬爾田莊留給她兄弟,但是要求將她房間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幾件家具,全部寄給朱麗葉。不久我就會收到封好寄給我的一包文件。我還得知她要求給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後相見那次我拒收的那枚——愛德華告訴我,她如願以償了。

公證人轉寄給我的一包密件,裝有阿莉莎的日記。我這裏抄錄許多篇——隻是抄錄,不加評語。不難想象,我讀這些日記時心中的感觸和震動,要表述必然掛一漏萬。

阿莉莎的日記

艾格維沃

前天從勒阿弗爾動身,昨天到達尼姆。這是我頭一回旅行!既不用操心家務,也不必動手做飯,不免有點兒無所事事。而今天,188× 年5 月23 日,正逢我二十五歲生日,我開始寫日記——雖無多大樂趣,也算有點兒營生,因為,有生以來,也許我這是第一次感到孤獨。來到這異鄉,這近乎陌生的土地,我還不熟識。它要向我講述的,一定類似諾曼底向我講述的,我在封格斯馬爾百聽不厭的事情——因為無論在哪裏,上帝都不會變樣——然而,這片南方的土地講一種我未學過的語言,我聽著不免感到驚奇。

5 月24 日

朱麗葉在我身邊的躺椅上打盹。我們所在的露天走廊,給這座意大利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與連接花園的鋪沙庭院齊平……朱麗葉待在躺椅上,就能望見起伏延伸至水塘的草坪,望見水麵上嬉戲的一群五顏六色的野鴨,以及遊弋的兩隻天鵝。據說水源是一條小溪,夏季從不枯竭。不過,小溪穿過園子,穿過越來越荒野的樹叢,在幹渴的灌木叢和葡萄園之間越來越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麗葉的時候,愛德華·泰西埃爾帶父親參觀了花園、農場、貯藏室和葡萄園——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獨自探索這個園子了。這裏的許多花草樹木我不認識,很想知道名字,每種植物就折一根小枝,好在吃午飯的時候能問別人。我認出了一種,就是傑羅姆在博爾蓋塞別墅或多裏亞- 潘菲利那兒讚賞的青橡樹……是我們諾爾省這種樹的遠親,外觀差異極大。這些樹枝繁葉茂,差不多將園子盡頭的一塊狹小的空地遮得嚴嚴實實,給這塊踩著軟綿綿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來仙女歌唱。我對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馬爾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這裏,卻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話色彩,我不免驚訝,甚至有點驚慌。

然而,越來越壓抑我的這種恐懼,還是宗教式的。我還叨念著:hic nemus①。空氣特別清新,周圍靜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②,想到阿爾米達③,忽聽一聲鳥啼,獨聲啼叫,就在身邊,極其婉轉清脆,就好像整個大自然都在等待這聲啼叫。我的心劇烈地跳動,靠在一棵樹上待了片刻,這才回房,而全家上下還沒有一人起床。

①拉丁文,意為“這就是樹林”。

②俄耳甫斯:希臘神話中的詩人、歌手,善彈豎琴。

③阿爾米達:法國作家吉諾的五幕悲劇《阿爾米達》中的主人公。

5 月26 日

一直沒有傑羅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爾,也會給我轉來的……我的不安心情,隻能對這本日記訴說。三天來,無論昨天的萊博之行,還是祈禱,都未能片刻使我釋念。今天,我也寫不了別的什麼:我到達艾格維沃之後所產生的無名憂傷,也許沒有別的緣故——這種憂傷,在我內心的極深處,現在我覺得早就有了,隻是被我引以為自豪的快樂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