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27 日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我是通過推理,才對朱麗葉的幸福感到高興的。她這幸福,當初我多麼誠心祝願,甚至願意為之犧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卻痛苦地看到,這幸福來得如此容易,同我們二人當初想象的大相徑庭!這事兒多複雜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麗葉是在別處,而不是在我的犧牲中找到幸福,她無須我做出犧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傷害,隻是因為一種強烈的自私心理複萌。

現在,我得不到傑羅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這就應當捫心自問:我真的心甘情願做出犧牲嗎?上帝不再要求我這樣做,我就覺得蒙受了屈辱。難道一開始我就不行嗎?

5 月28 日

這樣剖析我的傷感,該有多麼危險!我的心思已經傾注在這本日記上。賣弄的心理,我原以為克服了,難道在這裏又抬頭了嗎?不行,但願這本日記不要充當我的心靈顧影自憐的鏡子!我寫日記是由於憂傷,而不是像我開始所想的那樣出於無聊。憂傷是一種“犯罪的心態”,我早就沒有這種感受了,現在依然憎恨它,我要“簡化”我的靈魂,清除這種狀態。這本日記應當助我的心靈重獲快樂。

憂傷是一種複雜的情感。當初我從不分析自己的快樂。

在封格斯馬爾,我也是一個人,比在這裏還要孤單……可是,我為什麼不感到孤獨呢?傑羅姆從意大利給我寫信來的時候,我就承認他沒有我也能生活,沒有我也生活過來了,而我的思想追隨他,隻要分享他的快樂就行了。然而現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喚他,覺得沒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著都煩人……6 月10 日

這本日記剛剛開了頭,就中斷這麼久,隻因小莉絲出生了,我天天晚上長時間守護朱麗葉。我所能寫信告訴傑羅姆的情況,毫無興趣記在日記裏。我要避免許多女人的無法容忍的通病:日記寫得太瑣碎。這本日記,我要當作自我完善的一種手段。

接下來的好多頁是她的讀書筆記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後,又是她在封格斯馬爾寫的日記:

7 月16 日

朱麗葉生活幸福,她這樣說,看樣子也如此——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懷疑……然而,我在她身邊的時候,這種美中不足、頗不舒服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呢?——也許感到這種幸福太實際了,得來太容易,完全是“特製”的,恐怕要束縛並窒息靈魂……

現在我不禁捫心自問,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還是走向幸福的過程。主啊!謹防我得到極快就能實現的幸福!教會我拖延,推遲我的幸福,直到來到您的身邊。

接下來許多頁全撕掉了,一定是講述我們在勒阿弗爾那次痛苦相見的日記。直到第二年,才重又記日記,但是沒有注明日期,肯定寫於我在封格斯馬爾逗留期間。

我有時聽他說話,就仿佛看著自己在思想。他解釋我的情況,向我本人揭示我自己。沒有他,我還算存在嗎?隻有和他在一起我才算存在……

我有時也猶豫,我對他的感情,真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嗎?人們一般所描繪的愛情和我所能描繪的相差太遠。我希望什麼也不說,愛他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愛他,尤其希望愛他而他卻不知道。

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我無論經曆什麼事,也不會有絲毫快樂了。我的全部美德僅僅是為了取悅於他,然而我一到他身邊,就感到自己的美德靠不住了。我喜歡彈鋼琴練習曲,這樣覺得每天都會有點進步。也許這也是我愛讀外文書的秘密所在——這倒不是說任何外語我都偏愛,也不是說我所欣賞的本國作家不如外國作家,而是說書中的含義和情緒要費些琢磨,一旦琢磨透了,並且琢磨得越來越透,無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種自豪感,在精神的愉悅上,又增添了無以名狀的心靈的滿足,而我似乎少不得這種心靈的滿足了。

不是處於進展的狀態,無論多麼幸福也不可取。我所想象的天堂之樂,並不像混同於上帝那樣,而是像持續不斷而又永無止境的靠攏……如果不怕玩弄字眼兒的話,我要說不是“進展性”的快樂,我一概不屑一顧。

今天早晨,我們二人坐在林蔭路的長椅上,我們什麼話也不講,也沒有講什麼話的需要……突然,他問我是否相信來世。

“當然相信,傑羅姆,”我立刻高聲說道,“在我看來,這不止是一種希望,而是一種確信……”我猛然感到,我的全部信念,都體現在這聲叫喊裏了。

“我很想知道,”他又說道……他停了片刻,才接著說,“如果沒有信仰,你的生活態度會不同嗎?”

“我怎麼知道呢?”我回答,繼而又補充道,“就說你本人吧,我的朋友,你在最熱忱的信念的驅使下,就再也不可能改變生活態度了。你變了,我也不會愛你了。”

不,傑羅姆,我們的美德,不是極力追求來世的報償,我們的愛情也不是尋求回報。受苦圖報的念頭,對於天生高尚的心靈是一種傷害。美德並不是高尚心靈的一件裝飾品——不是的,而是心靈美的一種表現形式。

爸爸身體又不怎麼好了,但願沒有什麼大病,可是一連三天,他隻能喝牛奶。

昨天晚上,傑羅姆上樓回房之後,爸爸和我又多坐了一會兒,不過中間出去了半晌。我獨自一人,就坐到長沙發上,確切地說躺了下來,不知為什麼,我幾乎從未有過這種情況。

燈罩攏住燈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處在暗影裏,而腳尖從衣裙下稍微露出來,正好映上一點兒燈光,我則機械地注視自己的腳尖。這時,爸爸回來了,他在門口停了片刻,神情古怪,既微笑又憂傷地打量我,看得我隱隱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急忙坐起來,於是,他向我招了招手。

“過來,到我身邊坐坐。”他對我說道。盡管時間已經很晚了,他還是向我談起我母親,這是從他們分離之後從未有過的情況。他向我講述他如何娶了她,如何愛她,而最初那段生活,我母親對他意味著什麼。

“爸爸,”我終於問道,“請你告訴我,你幹嗎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是什麼引起來的,幹嗎偏偏在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呢?”

“就因為我回客廳見你躺在長沙發上,一刹那間真以為又見到你母親。”

我著重記下這一情景,也是因為這天晚上……傑羅姆扶著我的座椅靠背,俯身從我的肩頭上看我手捧的書。我看不見他,但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如同他身體傳出的熱氣和顫動。我佯裝繼續看書,可是書中說的什麼意思看不懂了,連行數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亂成一團麻。我趁著還能控製住的時候,急忙站起身,離開客廳一陣工夫,幸而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後來,客廳隻剩下我一人了,就躺在沙發上,爸爸覺得我像母親,而當時我恰巧想到她。

昨天夜裏,我睡得很不安穩,沉重的往事像痛悔的浪潮,湧上我的心頭。主啊,教會我憎惡一切貌似邪惡的事物吧。

可憐的傑羅姆!他哪兒知道,有時他隻需有個舉動,而我有時就等待這個舉動……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他而希望自己漂亮點兒。現在想來,我從來隻是為了他才“追求完美”,而這種完美,又隻能在沒有他的情況下才會達到。上帝呀!您的教誨,正是這一條最令我的心靈困惑。

能融合美德和愛情的心靈,該有多麼幸福啊!有時我就產生這樣的疑問:除了愛,盡情的愛,永無止境的愛,是否還有別的美德……然而有些日子,唉!在我看來,美德與愛情完全相抵觸了。什麼!我內心最自然的傾向,竟敢稱之為美德!哼,誘人的詭辯!花言巧語的誘惑!幸福的騙人幻景!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呂耶爾①的作品中看到這樣一段話:“在人生的路上,有時就遇到遭禁的極為寶貴的樂趣,極為深情的盟誓,我們渴望至少能夠允許,這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巨大的魅力,隻有另一種魅力能超越,即憑借美德舍棄這一切的魅力。”

為什麼我要臆想出禁絕呢?難道還有比愛情更強大、更甜美的魅力在暗暗吸引我嗎?啊!若能愛得極深,兩個人同時超越愛情,那該有多好!……

唉!現在我再明白不過了,在他和上帝之間,唯獨有我這個障礙。如果像他對我講的那樣,他對我的愛當初也許使他傾向於上帝,那麼事到如今,這種愛就成為他的阻礙了。他總戀著我,心中隻有我,而我成為他崇拜的偶像,也就阻礙他在美德的路上大步前進。我們二人必須有一個先行達到那種境界,可是我的心太懦弱,無望克服愛情,上帝啊,那就允許我,賦予我力量,好去教他不再愛我吧。我犧牲自己的功德,將他無限美好的功德獻給您……如果說失去了他,今天我的心靈要哭泣,但這不正是為了以後能在您身上同他相聚嗎……我的上帝啊!還有更配得上您的心靈嗎?他生在世上,難道就沒有比愛我更高的追求了嗎?他若是停滯在我這水平上,我還會同樣愛他嗎?一切可能成為崇高的東西,如果沉湎在幸福中,會變得多麼狹隘啊!……星期日

“上帝給我們保留了更美好的。”

①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散文作家,著有《品格論》。

5 月3 日 星期三

幸福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若是想得到,隻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今天早晨同他談了話,我做出了犧牲。

星期一晚間

他明天走……

親愛的傑羅姆,我無限深情,始終愛你,但是這種愛,我卻永遠不能對你講了。我強加給自己的眼睛、嘴唇和心靈的束縛嚴厲極了,因而同你分離,對我來說倒是一種解脫、一種苦澀的滿足。

我盡量照理性行事,然而一行動起來,促使我行動的道理卻離我而去,或者在我看來變得荒謬了,於是我不再相信了……

促使我逃避他的理由嗎?我不再相信了……不過,我還照樣逃避他,但是懷著憂傷的情緒,而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逃避。

主啊!傑羅姆和我,我們走向您,相互鼓勵,攜手向前,走在生活的大道上,如同兩個朝聖的香客,有時一個對另一個說:“你若是累了,兄弟,就靠在我身上吧。”而另一個則回答:“隻要感到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可是不行啊!您給我們指出的道路,主啊,是一條窄路,極窄,容不下兩個人並肩而行。

7 月5 日

六周多沒有翻開這本日記了。上個月,我重讀了幾頁,發現了一種荒唐的、有罪的念頭:要寫得漂亮些……好給他看……我寫日記,本來是要擺脫他,現在就好像繼續給他寫信。

我覺得“寫得漂亮”(我知道其中的含義)的那些頁,我統統撕毀了。凡是談到他的部分,也該全部撕掉,甚至應當撕掉整個日記……可我未能做到。

我撕毀那幾頁,就有點兒揚揚自得了……如果沒有這麼重的心病,我就會覺得好笑了。

我確實感到自己幹得漂亮,撕掉的是至關重要的東西!

7 月6 日

我不得不清洗我的書架……

我拿走一本又一本,從而逃避他,可又總是遇見他。就連我獨自發現的篇章,也恍若聽見他給我朗誦的聲音。我的興趣,僅僅在於他所感興趣的東西,而我的思想也采用了他的思想形式,兩者難以區分開,就像從前我樂得將兩者混淆那樣。

有時,我故意寫得糟糕一些,以便擺脫他那語句的節奏,然而,這樣同他鬥爭,表明還忘不掉他。我幹脆決定在一段時間內,隻看《聖經》(也許還看看《效仿基督》),此外,在日記裏,也隻記下我每天所讀的顯眼的章節。

從七月一日起,就像“每日麵包”那樣,她每天抄錄一段經文。

我這裏隻抄錄附有評點的幾段。

7 月20 日

“將你的所有全部賣掉,分給窮人。”照我的理解,我這顆隻想交給傑羅姆的心,也應當分給窮人。這同時不是也教他這樣做嗎?……主啊,給我勇氣吧。

7 月24 日

我停止閱讀《永恒的安慰》了。隻因我對這種古語興趣很大,讀起來往往馳心旁騖,嚐到近乎異教徒的喜悅,違背了我要從中獲取教益的初衷。

又捧起《效仿基督》,但不是令我看著太費解的拉丁文本。

我喜歡我所讀的譯本甚至沒有署名——當然是新教的,不過小標題卻明示:“適於所有基督教團體”。

“啊!如果你知道行進在美德的路上,你自己得到多大安寧,給別人帶去多大快樂,那麼你就會更加用心去做了。”

8 月10 日

上帝啊,我向您呼喚的時候,懷著兒童般的激情信念,用的是天使般的超凡聲音……

這一切,我知道,是來自您,而不是來自傑羅姆。

可是為什麼,您要處處將他的形象,置於您和我之間呢?

8 月14 日

用了兩個多月,才算完成這項事業……主啊!幫幫我吧!

8 月20 日

我清楚地感到,我從憂傷的情緒裏清楚地感到,我要做出的犧牲,在心中並未完成。上帝啊,讓我認識到,唯獨他給我帶來的這種喜悅,完全是您賜予的。

8 月28 日

我所達到的德行的境界多麼平庸,多麼可憐啊!難道我太苛求自己嗎?——不要再為此痛苦了。

基於多麼怯懦的心理,才總是乞求上帝賜予力量!現在,我的全部祈求是一種哀怨之聲。

8 月29 日

“瞧一瞧曠野裏的百合花……”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今天早晨卻使我陷入無法排遣的憂傷中。我來到田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滿淚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複這句話。我眺望空曠的平野,隻見農民彎腰扶犁艱難地耕地……“曠野裏的百合花……”上帝啊,你究竟在哪兒呢?

9 月16 日晚10 時

我又見到他了。他就在這小樓裏。我望見從他窗口射到草坪的燈光。我寫這幾行文字時,他還沒有睡下,也許還在想我。他沒有變——他這樣講,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我能按照自己的決定表現,以便促使他打消對我的愛嗎?……9 月24 日

噢!多麼殘忍的談話,我裝作無動於衷、冷若冰霜,而我的心卻如醉如癡……在此之前,我隻是逃避他。今天早晨,我感到上帝給了我足以製勝的力量,況且一味逃避鬥爭也是怯懦的表現。我勝利了嗎?傑羅姆對我的愛減少了幾分嗎?……唉!這是我既希望又害怕的事情……我愛他從未達到如此深摯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