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要把他從我的身邊拯救走,如果必須毀掉我,那就下手吧!……

“請您進入我的心中和靈魂裏,以便帶去我的痛苦,繼續在我身上忍受您蒙難所餘下的苦難。”

我們談到了帕斯卡爾……我能對他說什麼呢?多麼可恥而荒謬的話啊!我邊說邊感到痛苦,今天晚上悔恨不已,就好像褻瀆了神靈。我又拿起沉甸甸的《思想錄》,書自動翻開,正是致德·羅阿奈茲小姐的信那部分:“我們自願跟隨拖著我們的人,就不會感到束縛,如果開始反抗並背離,就會非常痛苦了。”

這些話直截了當地觸動我,我沒有勇氣看下去了,便翻到另一處,發現一段妙文,我從未看過,便抄錄下來。

第一本日記到此結束。第二本肯定銷毀了,因為阿莉莎留下來的文字,是三年後在封格斯馬爾寫的,那是九月份,即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前不久。

最後這本日記開頭這樣寫道:

9 月17 日

上帝啊,您知道我要有他才能愛您。

9 月20 日

上帝啊,把他給我,我就把心交給您。

上帝啊,讓我再見他一麵吧。

上帝啊,我保證把心給您,您就將我的愛情所求的賜給我,我就把餘生完全獻給您。

上帝啊,饒恕我這種可鄙的祈求吧,可是,我就是不能從我的嘴唇上抹掉他的名字,也不能忘卻我這顆心的痛苦。

上帝啊,我向您呼叫,不要把我丟在痛苦中不管。

9 月21 日

“你們將以我的名義,向天父請求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義……

我即使不再祈求了,難道您就不大了解我的心的妄念嗎?

9 月27 日

從今天早晨起,十分平靜。昨晚思索,祈禱幾乎整整一夜。我忽然覺得,一種明亮清澈的寧靜湧到我周圍,潛入我的心田,猶如兒時我所想象的聖靈。我當即躺下,唯恐這種喜悅僅僅是一時的興奮。不久我就睡著了,並將這種歡愉帶入夢鄉。今天早晨起來,這種心情依然。現在我確信他要來了。

9 月30 日

傑羅姆!我的朋友,我還稱你兄弟,但是我愛你遠遠超過手足之情……有多少次啊,我在山毛櫸樹林裏呼喚你的名字!……每天日暮黃昏,我就從菜園的小門出去,走上已經暗下來的林蔭路……你可能會突然應聲回答,出現在我的目光一覽無餘的石坡後麵,或者,我會遠遠望見你,望見你坐在長椅上等我,我的心不會狂跳……反之,沒有見到你,我倒有點奇怪。

10 月1 日

還是不見一點兒人影。太陽沉入無比純淨的天幕。我還在等待,相信時過不久,我就要和他並排坐在那張長椅上……我已經在傾聽他說話。我真喜歡聽見他叫我的名字……他會來的!我的手要放在他的手中,額頭要偎在他的肩上。我要坐在他身邊呼吸。昨天,我就隨身帶了他的幾封信,打算再看一遍,可是我滿腦子想他,就沒有看信。我還帶著他喜愛的那枚紫晶十字架,記得有一年夏季,在我不願意他走的日子裏,每天晚上我都戴上小十字架。

我打算把這枚十字架還給他。這一夢想由來已久:他結了婚,他的頭一個女兒取名叫小阿莉莎,我當教母,將這個首飾送給她……為什麼我一直未敢對他講呢?

10 月2 日

今天我的心情輕鬆歡快,宛若一隻在天上築了巢的小鳥兒。今天他肯定會來,我有這種感覺,知道事必如此。我真想把這事兒高聲向所有人宣揚,也需要記下來。我再也不想掩飾自己的喜悅了。就連一向心不在焉、對我漠不關心的羅伯特,也注意到了我的情緒變化,他問得我心慌意亂,不知如何回答。今天晚上,我怎麼等待呢?……不知怎的,我仿佛戴了一副凸透鏡,它將愛情的光芒全聚在我這顆心的唯一熱點上,並且到處向我顯現他那擴大了的形象。

噢!這樣等待,我多累啊!

主啊!那幸福的大門,請給我打開片刻吧。

10 月3 日

唉!光芒全部熄滅了!他好似影子,從我的懷抱裏逃逸。

原先他就在這兒!他就在這兒!我還能感覺到他。我呼喚他。

我的雙手、我的嘴唇,在黑夜裏徒然地尋找他……我既不能靜下心來祈禱,又不能安穩地入睡。我又出來,到黑魆魆的花園裏,無論待在房中還是小樓裏,都感到害怕。

我痛苦萬分,一直走到同他分手的那扇小門,重又打開,異想天開地希望他又回來了。我呼喚,在黑暗中摸索。我回到房中給他寫信。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哀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我對他講了什麼?我又做了什麼呢?在他麵前,何必總誇大自己的美德呢?我這顆心完全否定的一種美德,能有多大價值呢?我暗中違背上帝教導我說的話……我滿腹的心事,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來。傑羅姆!傑羅姆!我的痛苦的朋友,我在你身邊就肝腸寸斷,離開你又痛不欲生。剛才我對你講的那一切,你隻傾聽我的愛向你訴說的那部分吧。

信撕了又寫……天已拂曉,灰蒙蒙的,浸透了淚水,同我的思想一樣愁慘……我聽見田莊頭一陣響動,萬物睡醒了,又活動起來了……“現在,你們起來吧,時間已到……”

這封信不會發出去。

10 月5 日

嫉妒的上帝啊,您既已剝奪了我的一切,那就把我的心也拿走吧。從今往後,這顆心沒有了任何熱情,對什麼也不會產生興趣了。請助我一臂之力,戰勝我這可憐的殘餘吧。

這所房子、這座花園,都無法容忍地激發我的愛情。我要逃往隻能見到您的一個地方。

您要幫我把我的全部財富分給您的窮人,不過,讓我將封格斯馬爾田莊留給羅伯特,我不會忍心賣掉。我倒是寫好了一份遺囑,但是大部分必須履行的手續還不清楚。昨天,我未能和公證人談透,怕他猜出我的決定,就去通知朱麗葉或者羅伯特……到巴黎之後再補齊吧。

10 月10 日

到達這裏,身體十分疲憊,頭兩天不得不臥床休息。他們不顧我的反對,請來了大夫。大夫認為必須做手術。硬頂有什麼用呢?我沒有費多少唇舌就讓他們相信,我特別怕動手術,希望等“體力恢複一點兒”再說。

我隱瞞了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向療養院辦公室交了一大筆錢,足以使他們痛快地接待我,而且隻要上帝認為有必要,我在這裏生活多久都成。

我挺喜歡這個房間。室內非常潔淨,就無須裝飾四壁了。

我十分詫異,自己的心情近乎快樂,這表明我對生活不再抱任何期望了。這也表明,現在我必須隻考慮上帝,而上帝的愛隻有占據我們的整個身心,才會無比美妙……我隨身隻帶了《聖經》,不過今天,我心中響起比我讀到的話更高的聲音,即帕斯卡爾這一失聲的痛哭:“無論什麼,不是上帝的就不能滿足我的期望。”

噢!我這顆失慎的心,竟然期望人間的歡樂……主啊,您將我置於絕望的境地,就是要叫我發出這聲呼喊嗎?

10 月12 日

您快來主宰吧!快來主宰我的心,來成為我的唯一主宰,主宰我的整個身心吧。我再也不想拿這顆心同您討價還價了。

我的心靈仿佛十分衰老,可是又保持一種特別的稚氣。

我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屋子必須規整,脫下的衣裙必須疊好放在床頭,我才能睡著覺……

我死的時候,也打算這樣。

10 月13 日

這本日記又讀一遍,然後再銷毀。“偉大的心靈不該散布自己的惶惑之感。”這句美妙的話,我想是出自克洛蒂爾德之口。

我正要將日記投入火中,卻被一聲警告製止了——我覺得日記已不屬於我本人了,日記完全是為傑羅姆寫的,我沒有權利從他手中奪走。我的種種擔心、種種疑慮,今天看來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麼重視,也不會相信傑羅姆看後會內心紛擾。我的上帝啊,讓他也發現一顆心的笨拙聲調吧。這顆心渴望到了狂熱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萬難抵達的美德之巔。

“我的上帝,帶我登上我達不到的這個崖頂。”

10 月15 日

“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淚水①……”

不錯,超過人世歡樂,越過一切痛苦,我感覺到了這種無與倫比的歡樂。我達不到的崖頂,我知道有個名稱: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這種幸福,我便虛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許諾給放棄紅塵的純潔靈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聖言說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懷抱裏的人。”

難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嗎?我的信念正是在此處動搖了。主啊!我用全部氣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休。來解除我心中的幹渴吧。這幸福,我渴望馬上……或者我應當確信得到啦?也許就像性急的小鳥兒,天不亮就叫起來,是呼喚而不是宣告黎明,難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嗎?

①引自帕斯卡爾《追思》。

10 月16 日

傑羅姆,我要讓你知道什麼是完美的歡樂。

今天早晨,我翻腸倒肚,大吐了一陣,立刻感到身子虛弱極了,一時間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實不然。開頭,我通身都極其平靜;繼而,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襲上心頭,使我的肉體和靈魂都顫抖起來,就好像猛然醒悟,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那房間光禿的四壁慘不忍睹。我害怕了。現在我還在寫,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鎮定。

主啊!但願我至死也不會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我還能起床。我跪下來,像個孩子似的……現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別等到我又明白過來自己孤單一人。

去年我又見到了朱麗葉。自從接到她告訴我阿莉莎死訊的那封信,十餘年過去了。一次我到普羅旺斯地區旅行,趁機在尼姆停留。

泰西埃爾家的住房相當美觀,位於中心鬧市區弗舍爾大街。我雖已寫信告知,可是踏進門檻時,心情還是頗為激動。

一名女仆帶我上樓進客廳,等了不大工夫,朱麗葉便出來見我。

我恍若看見普朗蒂埃姨媽——同樣的走路姿勢、同樣的豐盈體態、同樣氣喘籲籲的熱情。她立刻問我的情況,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也不等我回答:問我職業生涯如何,在巴黎的住處怎樣,又問我幹些什麼,有什麼交往,到南方來做什麼,為什麼不能再往前走走,到艾格維沃呢,愛德華見到我會非常高興的……然後,她又向我介紹所有人的情況,談到她丈夫、幾個孩子,還談到她弟弟、去年的收成,以及不景氣的生意……從而我得知,羅伯特賣掉了封格斯馬爾田莊,搬到艾格維沃來住,現在成為愛德華的合夥人。他留在葡萄園,改良品種並擴大栽植麵積,而愛德華就能騰出手來跑外麵,主要管銷售事宜。

在說話的工夫,我的目光不安地尋找能憶舊的物品,在客廳的新家具中間,認出了幾件封格斯馬爾的家具。然而,還能撥動我心弦的往事,現今朱麗葉似乎置於腦後,或者有意絕口不提。

樓梯上有兩個男孩在玩耍,他們有十二三歲,朱麗葉叫過來介紹給我。大女兒莉絲隨父親去艾格維沃了。不一會兒,回來一個十歲的男孩,正是朱麗葉寫信通知我那個沉痛消息時說要出生的那個。那次有些難產,朱麗葉好長時間身體沒有恢複過來。直到去年,她才好像一高興,又生了一個女孩,聽口氣是她最喜愛的孩子。

“她睡在我的房間,就在隔壁,”她說道,“過去看看吧。”她帶我往那兒走時,又說道:

“傑羅姆,我未敢寫信跟你說……你願意當這小丫頭的教父嗎?”

“你若是喜歡這樣,我當然願意了,”我略感意外地說,同時俯向搖籃,又問道,“我這教女叫什麼名字?”

“阿莉莎……”朱麗葉低聲答道,“孩子長得有點兒像她,你不覺得嗎?”

我握了握朱麗葉的手,沒有回答。小阿莉莎被母親抱起來,睜開眼睛,我便接到我的懷抱裏。

“你若是成家,會是多好的父親啊!”朱麗葉說著,強顏一笑,“你還等什麼,還不快結婚?”

“等我忘掉許多事情。”我瞧見她臉紅了。

“你希望很快忘記嗎?”

“我希望永不忘記。”

“跟我來。”她忽然說道,並且走在前麵,帶我走進一間更小的屋子。隻見屋裏已經暗了,一扇門通向她的臥室,另一扇門通向客廳。

“我有空的時候,就躲到這裏來。這是這所房子裏最安靜的屋子,在這裏,我就有點兒逃避了生活的感覺。”

這間小客廳同其他屋不一樣,窗外不是鬧市,而是長有樹木的院子。

“我們坐一坐吧。”她說著,便倒在一張扶手椅上,“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你是要忠於阿莉莎,永遠懷念她。”

我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也許不如說忠於她對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這當成我的一個優點。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有別種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個女人,就隻能假裝愛人家。”

“唔!”她應了一聲,仿佛不以為然,接著,她的臉掉轉開,俯向地麵,就好像要尋找什麼丟失的東西,“這麼說來,你認為一種毫無希望的愛情,也能長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麗葉。”

“而生活之風每天從上麵吹過,卻不會吹滅它嗎?……”

暮色漸濃,猶如灰色的潮水,湧上來,淹沒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仿佛又複活了,低聲講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見了阿莉莎的房間——姐姐的家具,全由朱麗葉集中到這裏了。現在,她的臉又轉向我,臉龐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閉著。我覺得她很美。我們二人都默然無語。

“好啦!”她終於說道,“該醒醒了……”我看見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看樣子她哭了。

這時,一名女仆進屋,端來了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