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民 編譯
安德烈·紀德(1869—1951)
安德烈·紀德的形象,可以獨立於他的作品的藝術價值,其獨特性與偉大,就在於他是個實驗者。
薩特的一句名言:“紀德選擇了變成他自己的真理。”換言之,一些“真理”不斷地變化,在他的身上逐漸得到證實……他的每一本書都是獨一無二的,在另一本書裏能找到它的反駁或對立麵;“信息”是無休無止嘲諷的、批評的、機動的:他隻是把讀者打發回自身,或者他所表明的諸多“作者”中僅供選擇的一個,而讀者一旦入圍,又會被“作者”背離。
自不待言,普魯斯特完完全全置身於《追憶似水年華》中,而克洛岱爾無論寫《緞子鞋》還是《正午的分界》,每次也都完全投身其中。
紀德則不然,他並不全身投入哪怕是他理想的《作品全集》中,因為他的生活——他的旅行、他的友誼、他的介入、他的戰鬥……——不單純是這些作品傳統的背景,而是作品整體的一部分:“生活過”或者“寫出來的”(有時經曆和寫作重合,甚至相互矛盾)。紀德整體形象的每個局部,隻有同其他部分聯係起來才有意義。僅此一例,“人和作品”構成一個不可分的整體,否則,一拆分便死,或成謊言。
紀德一生的經曆,不是一出選擇劇,而是所有實驗性選擇組合為一體的演出,在所謂真實的人生中,或者在想象與創作的層麵上,同時或者相繼進行:“我始終不能容忍必須定向;選擇,在我看來,既非選定,也不是擯棄我沒有選定的。”(《人間食糧》)“我的頭腦,優先做的是安排。然而我的心,不忍把任何東西丟在門外。”(《一種沒有先入為主的精神》)
1869 年
11 月22 日,安德烈·保羅- 紀堯姆·紀德生於巴黎梅迪契街19號(今埃德蒙·羅斯唐廣場2 號)。他是獨生子。
父親保羅·紀德,1832 年生於於澤城意大利裔的新教家庭,在巴黎大學法學院任教。母親朱莉葉·隆多,1835 年生於魯昂一個富有的資產階級家庭,信奉基督教新教。二人於1863 年在魯昂結婚。
1877 年
安德烈入學,上巴黎達薩街阿爾薩斯學校念九年級,數月後因“不良習慣”而遭除名。這是他在正規小學係統學習僅有的經曆,此後,就經常請家庭教師了,他也養成自學的習慣,所受的教育沒有任何框框了。
安德烈自小在家庭受兩種矛盾的教育。母親認為“孩子應當順從,而不需要明白為什麼”,父親則始終傾向於“無論什麼事,都要向我解釋清楚”。父親把自己喜愛的書推薦給兒子,還給他朗誦莫裏哀的戲劇故事、《奧德賽》中的段落、《天方夜譚》中的辛巴達冒險故事和阿裏巴巴的故事、意大利戲劇的滑稽場麵。這些讀物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深刻的印跡,是他後來強烈表現出來的好奇心與探索冒險精神的種子。
1880 年
夏,表弟埃米爾·魏德邁早夭,給他的心靈第一次衝擊。
10 月28 日,父親保羅·紀德去世,對他的影響更大,更直接。
家庭教育和生活失衡,母親的意誌占上風。安德烈的青少年時期,乃至青春期的成長,都受到母親嚴厲的製約,他在窒息的氛圍中逐漸形成叛逆的性格。
1882 年
年末,安德烈到魯昂舅父家,心靈再次受到衝擊。他得知舅母瑪蒂爾德·隆多生活放浪,與人私奔,他表姐瑪德萊娜為此痛苦不堪,便萌生了對表姐的愛。當時他十三歲,表姐還有兩個月滿十六歲。
1887 年
10 月,安德烈重入阿爾薩斯中學,進修辭學預科班,開始與同學皮埃爾·路易交厚。皮埃爾·路易後來成為象征派詩人,署名皮埃爾·路伊。
1888 年
10 月,安德烈入巴黎亨利四世中學哲學預科班,結交了同學萊翁·布魯姆。萊翁·布魯姆後來加入社會黨,成為著名政治活動家,曾兩度組閣,即“人民陣線”政府,任總理(1936—1937 與1938 年)。
法國解放後又一度任政府首腦(1946—1947)。
1890 年
3 月1 日,舅父埃米爾·隆多去世。安德烈陪表姐瑪德萊娜守靈。
他覺得這便是他與表姐的訂婚儀式。
夏季,紀德獨自到安納西湖畔寫“書”,題為《安德烈·瓦爾特筆記》。
12 月,去南方蒙彼利埃看望叔父,經濟學家夏爾·紀德。他在該城結識了青年詩人保羅·瓦萊裏(1871—1945),即後來的法國新象征派代表人物。
1891 年
1 月8 日,瑪德萊娜明確拒絕了紀德的求婚。紀德的母親自始至終,也堅決反對這門婚事。
2 月2 日,作家巴雷斯(1862—1923,後來成為民族主義運動的知識界領袖)介紹紀德認識象征派大詩人馬拉美(1842—1898)。此後,紀德便成為羅馬街“星期二聚會”的常客。紀德的早期作品,多少都有象征派的特點,這也是那個時期活躍的法國作家的通例。
11 月,紀德多次會見造訪巴黎的愛爾蘭戲劇家,英國唯美主義運動的倡導者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
在佩蘭出版社自費出版了《安德烈·瓦爾特筆記》《那喀索斯解》。
直到1909 年出版《窄門》為止,十八年間,紀德的所有作品,包括《人間食糧》《背德者》等代表作,全是他自費出版。可見,後來成為經典的紀德作品的獨特性,短時間不能為人理解,而紀德仍然堅持走自己獨創之路。
1892 年
春,在慕尼黑逗留。
夏,遊覽布列塔尼,同行的是象征派的主要人物,詩人兼小說家亨利·雷尼埃(1864—1936)。
11 月15 日至22 日,在南錫服兵役,因患肺結核而退役。
出版《安德烈·瓦爾特詩集》(遺作)。
安德烈·瓦爾特是紀德想象的人物,《筆記》和《詩集》標明“遺作”,表明在他心中已經死去。這是他不安的青春總結,抒情之作,含義模糊,語氣特別隨和,但是能使他渡過心靈等於天使的這種悲喜劇階段。以主題而論(積極與消極主題),紀德幾乎全身心投入其中。這是他的著作中僅有的事例,隻因他“還不會寫作”(紀德本人在1930 年這樣承認)。
1893 年
10 月18 日,紀德同他的朋友,年輕畫家阿爾貝·洛朗,在馬賽港登船前往北非,遊曆突尼斯和阿爾及利亞。紀德感染結核病。11 月,在突尼斯蘇塞,初試同性戀情。
出版《愛的嚐試》、《烏連之旅》(由莫裏斯·德尼繪製插圖)。
1893 年至1894 年,是紀德的轉變期,第二次誕生,他要講述“複活的秘密”;他離開了一切(包括基督),但並非訣別。他跟死亡擦肩而過,他發現了樂趣、自由、陽光、生活……1894 年
1 月至2 月,在比斯卡拉逗留,直到春天,取道意大利回國。
10 月至12 月,紀德到瑞士拉布雷維納,在孤寂中寫下第一部小說《帕呂德》,並於次年出版。
《帕呂德》是一本奇特而迷人的書,新小說派的代表人物娜塔莉·薩羅特、阿蘭·羅伯- 格裏葉,以及著名的文學批評家羅蘭·巴特(1915—1980),在半個世紀後,都把這本小說追認為當代文學的先導。
《帕呂德》是一本多重嘲諷的書,寫一個人擁有蒂提爾這片沼澤地,非但不力求走出去,反而自得其樂。曖昧的嘲諷,充滿滑稽的幽默,如安琪爾沙龍那個場景,就是諷刺巴黎的文學圈子,那些象征派文學家隻會裝腔作勢而寫不出東西來。紀德同樣自嘲,諷刺他從前的狀態,以及依然故我並想淨身脫離的境況。
該書布局巧妙,渾然一體,是一種回環結構,實際上不止一本書,而是多種可能寫出的書的一個總和。就在新小說首批作品發問之前五十年,《帕呂德》就引領進入“懷疑的時代”,進入“反小說”世紀。
1895 年
1 月至5 月,紀德再度遊曆阿爾及利亞,重又遇見王爾德。
5 月31 日,保羅·紀德夫人去世。
6 月17 日,安德烈同他表姐瑪德萊娜·隆多(1867 年2 月7 日生於魯昂)訂婚。10 月7 日至8 日,在庫沃維爾結婚,新婚旅行,一路遊覽瑞士、意大利、突尼斯和阿爾及利亞,直至次年5 月才回國。
1896 年
5 月,旅行回國。紀德被選為拉羅克- 拜尼亞爾鄉鄉長。
1897 年
紀德同王榮博士(文學作品稱亨利·蓋翁)交好。《背德者》一書就題贈“獻給亨利·蓋翁”,稱其為“真摯夥伴”。
紀德與《隱修處》雜誌建立長期合作關係,直到1906 年雜誌停辦。
《人間食糧》在法蘭西水星出版社出版。初版印1650 冊,要十八年才售罄,可見理解紀德是一個過程。一旦被人認識,便風靡於青年族群中。這是排除一切禁忌完全釋放激情的快樂的“福音”,被文學批評家稱為二十世紀最有影響的一本書,至少二十世紀上半葉,影響了不安的一代人,成為他們的《聖經》。
這是作者認可的他唯一的詩篇。這不是他興致偶發之作,而是他第二個青春的宣泄。“引言”便明確表示:“但願本書教你關注你自身超過這本書,進而關注一切事物超過你自身。”
作者在“尾聲”再次重複這樣的立意:“拋掉我這本書吧。須知對待生活有千姿百態,這隻是其中的一種。去尋求你獨特的方式吧。別人能做得跟你同樣好的事情,你就不必去做,別人能寫得跟你同樣好的文章,你就不必去寫。凡是你感到自身獨具、別處皆無的東西,才值得你眷戀。啊!既要急切又要耐心地塑造你自己,把自己塑造成為無法替代的人。”
1898 年至1990 年
1898 年,紀德出國旅行。去了意大利和奧地利的蒂羅爾州。2 月,在《隱修處》雜誌上發表文論《關於〈無根的人〉(巴雷斯的小說)》,表明他反對民族主義運動的態度。
1899 年春,紀德夫婦再度遊覽阿爾及利亞。
紀德同在中國任領事的詩人克洛岱爾建立通信關係。
出版傻劇《沒有縛緊的普羅米修斯》,開傻劇的先河。所謂“傻劇”,就是表現劇中人物的無動機行為。
1900 年,紀德出售他名下的拉羅克莊園,夫婦二人隻保留屬於瑪德萊娜的庫沃維爾莊園。紀德夫婦出遊阿爾及爾,好友蓋翁前去會合。
在《法蘭西水星》雜誌上發表文論《致安琪爾的信》。
在這世紀之交,紀德既練就了他的古典風格,又意識到自身的“重要性”。他在《空白雜誌》《隱修處》等雜誌上,發表《借題發揮》係列文章,充當文學批評家,而現實向他提供各種機會,他可以借題發揮,逐漸闡明並形成自己的美學觀。
紀德的倫理觀和美學觀的課程,可以說是在混沌的每種因素的冥間,或者不如說,就在這個實驗者原初而自由的動力中,即羅蘭·巴特所謂的“執拗的遝亂”中。當然,這一切都書寫在時間上,記錄在直到1951 年2 月19 日才終止的一種運動裏,而後世在留下來的著作中就能找到。
不管怎樣,世紀之交,紀德身上發生了實質性的轉變,進入了文學創作的成熟階段。此後他的一係列作品,就是一個個坐標。每一個坐標並不是他的全部,卻能標示他在人生與寫作中,“把自己塑造成為無法替代的人”的旅程。
1901 年至1903 年
此後十數年間,紀德旅行的次數明顯減少,更多時間用於思考、寫作與文學活動。他可以同時醞釀多部作品,甚至在同一個時期進行不同的創作。
這三年間,有記錄的旅行,隻有前往德國魏瑪,繼而又去阿爾及利亞。
先後出版劇作《康多爾王》《掃羅》,以及小說《背德者》(1902 年)。
《掃羅》比《人間食糧》晚創作兩年,則是《人間食糧》的一副“解藥劑”。故事講的是以色列王掃羅過分遷就他周圍的所有惡魔,結果他自身的樂趣全部被剝奪了。
《背德者》是紀德進入成熟期的第一部傑作,可以說是一部自嘲反諷的小說,表明《人間食糧》純學說的局限與失敗。這裏應當說“可能的失敗”,因為《人間食糧》初版,每年銷售八十餘冊,連小眾讀者都談不上。然而,十八年售出的一千六百多冊書,卻像種子一般散播開來,成為一戰爆發後“不安的一代的《聖經》”。不過,紀德的創作總是走在前麵,並不會根據後來的讀者反應(假如他能預知的話)而修改自己創作的初衷。
《背德者》是一部敘述體小說。女主人公瑪絲琳之死,應是米歇爾終極的解放,然而,故事卻把男主人公留在惶恐與猶豫未決中,他的教訓對背德主義是一種批評。從這種意義上講,《背德者》是紀德的第一本“客觀”的書。不僅從風格上看,它是一部傳統之作,還因為從結構上講,它是由智慧和意誌重新組合的:一種原本為主觀的素材,不再為個人所用,經過重構,“就能變成藝術素材了”。紀德不再是米歇爾,甚至從來就沒有真正是過。米歇爾是作者心中的一個“胚芽”,由他單獨提取出來,培育生長,直到他選擇的倫理得出最終的結果。“我們身上攜帶多少胚芽,也隻有在我們書中才可能開花。……一個建議:優先選擇(如果真有可能選擇的話)最妨礙您的胚芽,這樣捎帶就全解脫了。”(給批評家羅貝爾·舍菲爾的信,1902 年7 月。)1905 年至1908 年
1905 年,詩人克洛岱爾回法國逗留期間,極力勸紀德皈依天主教而未果。
1906 年,紀德夫婦遷居巴黎,住進在西郊歐特伊區建造的蒙莫朗西別墅。
1907 年,紀德與莫裏斯·德尼結伴,遊覽柏林。
出版《阿曼塔斯》(1906 年)、《浪子歸來》(1907 年)。
1908 年,紀德與停刊的文學雜誌《隱修處》的原班人馬——馬賽爾·德魯安、雅克·科波、亨利·蓋翁、安德烈·魯伊特、讓·施倫貝格,共同創辦《新法蘭西評論》雜誌。紀德很快成為靈魂人物,而《新法蘭西評論》也成為二十世紀上半葉在法國影響最大的文學雜誌。
《浪子歸來》標為散文詩,篇幅雖短,寓意頗深,幾場對話充滿禪機,耐人尋味。浪子回到父母身邊,並非回頭,痛悔自己的所做所為,而他還鼓勵並幫助小弟離家出走,則另有深意。紀德在獻詞中這樣寫道:“我為私心的快慰,在此描繪救世主耶穌基督給我們講述的這篇寓言,猶如古人所作的三聯畫……我就像在圖像邊角的一位施主,跪在浪子的對麵,也像他那樣,即含笑又淚流滿麵。”
1938 年,阿爾貝·加繆看了紀德的《浪子歸來》,覺得盡善盡美,立即改編成劇本,由他執導在戲劇節上演出。
1909 年至1911 年
1909 年,由保羅·德·雅爾丹倡導的“蓬蒂尼(古鎮)文化聚會十年”活動,紀德及其一班人都將是第一屆的忠實參加者。第一屆從1910 年起至1914 年,因戰爭而中斷。第二屆從1922 年至193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