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這樣動不了的話,就隻有死了。因為閃了腰死掉嗎?好羞恥。
後悔、疼痛和恐懼湧上心頭,淚水稍稍濕潤了眼眶。榻榻米上的水漬擴散開來,國政睡褲下擺吸進了許多雨水,顯得又重又潮。
從結果來說,國政沒死成。因為在臉盆裝滿水之前,源二郎來了。
早上七點,源二郎不顧暴風雨,乘著小船到達國政家的停船場。國政在二樓蹲著一動不動,聽著逐漸靠近的小船馬達聲。
“喂!政,台風好猛啊!喂!你在睡嗎,政!”源二郎上了岸,走到庭院,拚命搖著客廳的防雨門。
國政沒能答複他。
拜托了,源,快發現,快發現啊!
不知道源二郎是不是感受到了國政的迫切,他轉到門口,不停地按門鈴。突然一片安靜。
國政以為源二郎死心回去了,沉重地閉上了雙眼。就在這時,玄關的格子門玻璃“砰”的一聲碎了,台階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政!”隔扇猛地被掀開,穿著黑色雨篷的源二郎奔進屋子。以前從沒覺得,發小的身影看上去這麼可靠。
“怎麼了?還好吧?”
“不……不要搖我啊。”
國政沒力地答道。如電擊般的疼痛不斷襲來,連呼吸都很痛苦。
“好像是閃了腰。”
“什麼?閃了腰要怎麼治啊?”
“讓我安靜待著就好了。”
國政在源二郎的幫助下,終於躺進被窩。即便源二郎一腳踢翻臉盆,灑了一地水,國政也礙於自己受助於人,沒有抱怨一句。
“真的躺躺就好啦?”源二郎從洗手間隨便扯了塊浴巾,一邊擦著地板,一邊瞅著國政擔心地問道,“你臉色跟死人一樣唉,叫救護車比較好吧。”
“死人不應該叫靈車嗎?”
“玩笑就省省吧。”
源二郎皺緊眉頭,明明先開玩笑的是他自己。國政輕輕地喘了喘氣。
“沒事吧。”
像蝦子一樣蜷起身體後,國政感覺舒服了點。放下心來,才注意到源二郎手背受了傷。
“你受傷了哎。”
“啊,這個啊。”源二郎舔了舔傷口,“小事,用石頭砸破玻璃時,不小心擦破的。”
“玻璃……”
“對哦!”源二郎迅速站了起來,敏捷得不像這個年紀的人,“你家大門廢了。總之,我先拿紙箱什麼的修修。”
接著,源二郎跟剛才一樣風風火火地下了台階,像是在門口努力補救著什麼。他甚至沒問國政意見,就拿起了廚房的電話。
“喂,徹平。是我,我啊。現在不是悠閑睡覺的時候。國政剛剛閃了腰……對,對。所以你幫我查查。你問查什麼,當然是閃了腰怎麼治啊!有嗎?你不是總是用手機查和麻美約會的場所嗎?就跟那一個道理嘛。快點……都說有了!都能查到老鼠王國的情報,肯定有閃腰的治療方法啊!好了好了,還不給我利索點,你個白癡!”
聲音大到就算不用電話也能傳到徹平家。源二郎看上去是真的急了。過了會兒,他又毫無顧忌地回到寢室,坐到國政枕邊。
“還痛嗎?”
“哪會好那麼快?你可以回去了。”
“我才來好吧。”
“那你至少把雨篷脫了吧。”
“這不是忘了麼。”
源二郎脫下雨篷,疊好後放在一邊。國政備感焦慮,這都濕了,不掛起來怎麼幹,想想就算說了也不管用,便閉上了嘴。
源二郎拽了拽縮進雨篷的浴衣袖口,接著用右手摸了摸頭巾下快要蒸熟的腦袋。光禿禿的頭頂上隻剩下幾根頭發,發梢被染成初夏般的紅色,新長出來的部分又是白色的,不知為何看上去很喜慶。
“你怎麼突然大清早就過來啦?”
“第六感吧……”源二郎撓了撓頭皮,“感覺你好像在叫我一樣。肯定是因為在一起七十多年了,腦子裏才藏著個專用無線感應器吧。”
真能扯。國政一想到自己是被這麼個瘋瘋癲癲的人給救了,忍不住連聲歎氣。突然又想去趟廁所,換掉這身濕掉的睡褲。
源二郎問:“你是不是現在想去廁所?”
國政微微一驚,真像是藏了個無線感應器。
“嗯。搭個手唄。”
“沒問題。”源二郎掀開被子,拿出不知道藏在哪裏的300毫升的空瓶,蹭了過來。
“等等!你想幹嗎?”
“你說幹嗎,不是沒有尿瓶嗎?小解就在這兒解決吧,我會扶著你的。”
扶什麼扶。“算了!”國政拚命喊道。
源二郎沒能理解國政的本意。無線電像是串了線。
在源二郎的幫助下,國政終於得以去廁所解了內急。他讓源二郎把放在客廳的急救箱拿了過來,幫其受傷的手消起了毒。一陣餓意襲來,國政爬到台階附近,使喚起站在一樓廚房的源二郎:把味噌湯熱一下,冷飯也用微波爐轉一下。
源二郎累成了狗。
“還不回去?”
“你就這麼盼著我回去啊。好好專心養你的病吧。徹平等會兒應該也會來。”
你在我怎麼專心養病啊。國政剛想頂回去,看到源二郎一臉真摯的表情,便暗暗祈禱:“徹平要是早點到就好了,趕緊帶著這老家夥回去。”
台風一點點向前進。Y鎮仍處於暴風圈內。
源二郎盤著腿坐在國政枕頭邊,打起了瞌睡。明明上一秒還說要守著看雨水會不會積更多,結果盯著那有規律地落下的水滴久了,不知不覺便陷入了夢鄉。
真的是一點忙都幫不上。
國政側躺到被子上,看著水量又增多了的洗臉盆和源二郎的膝蓋。
庭園裏的樹木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哪裏的招牌倒了。天花板嘎吱作響,洗臉盆輕輕地打著拍子。
各種聲音彙聚一堂,房間裏麵卻好像很安靜。“撲哧撲哧。”源二郎發出奇怪的呼吸聲。
“有人嗎?”玄關那裏傳來了徹平的聲音,“哦,這門怎麼了?不會是強盜來了吧。師父!有田大爺!”
源二郎一下睜開了眼睛,叫徹平過來。“哦!徹平!這邊!”
“打擾了。”徹平走上樓梯,來到寢室,像是在顧慮著什麼,“有田大爺,沒事吧?”
“嗯,沒事。不好意思啊,徹平,”國政想要起身卻未果,“暴風雨天還要你專門跑一趟。”
“不用客氣。”徹平搖了搖頭,擺出一副善意的笑臉,“我外婆也因為腰扭傷各種遭罪呢,打電話問她說首先還是冰敷下比較好。”
徹平從便利店的袋子裏取出冰塊。源二郎立馬接了過來,二話不說卷起國政的睡衣,用包裝好的冰按壓其腰部。
國政反射性地彎了下腰,還發出奇怪的“咻”聲。又冰又痛。
“拜托了,不要這麼直接……就敷我腰上啊。”國政發出微弱的呻吟。
“還有這個。”徹平無視師父的心狠手辣,陸續掏出帶來的東西,“瓶子裏是粥。”
“謝謝,不過我又不是拉肚子……”
“看護一定要有粥,對不對啊師父?”
“沒錯。”
“看護?”國政有種不祥的預感,眼神遊走在源二郎和徹平的臉上,“誰要照顧誰?”
“我照顧你啊。”源二郎強有力地說道。
這是什麼時候決定的事?國政把臉埋進枕頭裏,連反對的力氣都沒有了。
“對了,腰痛帶我也買來了。骨科醫院的老板趁台風休息,睡得正香都被我敲醒了。”
“嗯,總之多謝啦。那邊衣櫃裏有毛巾。”國政擔心渾身濕透的徹平,指了指房間一角。
“不用不用,”徹平站了起身,“師父暫時會在有田大爺家住下來對吧,我會好好看家的。”
“麻煩你了。就算我不在,每天也要畫十五張草圖哦。之後我會再確認的。”
“遵命!”徹平滿是幹勁地答複後,又突然扭扭捏捏起來,“那個,我能把麻美叫到師父家一起住嗎?”
“沒關係倒是沒關係,為什麼要把她叫過來呢?”
“最近我們隻要在家裏親熱,住在隔壁的家夥就會猛敲牆壁。”
“你個混球,這是要把我家當情人旅館用啊,膽子也太肥了吧。”源二郎拍了拍徹平的屁股,他嗬嗬笑出聲來,掩不住內心的得意,“好吧,隨你便,但活兒一定要給我好好幹啊。”
“遵命!有田大爺,再見,好好照顧身體。”
徹平邁著欣喜若狂的步子,像是暴雨沒有來過一樣,就這麼回去了。
不愧是什麼師父出什麼徒弟。國政用冰敷著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國政年輕那會兒,根本無法想象男女婚前交往如此親密。
“喂,你是不是太縱容徹平了啊?”
“嗯?也沒什麼不好吧。”源二郎打開腰痛帶的封口,讀起了說明書,“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嘛,政你那時候不也一樣?”
“我又不是你,怎麼會那樣。”
“又來了又來了。過分誇大過去,說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也好,玩過很多女人也好,都不過是證明你已經成了老頭。”源二郎發出爽朗的笑聲。他一手拿著腰痛帶,一手幫國政翻了個身。“先把腰治好,變回原來的你吧。好不?”
“你能不能給我回去啊?”國政被源二郎像卷紫菜卷一樣推到被子上,滿眼淚水地哀求著。
源二郎無視國政的抗議,賴著不走,還麻利地幹起了活。撣撣房間的灰、看看廚房儲備的罐頭有沒有過期、整理壁櫥,再用吸塵器抽幹裝有冬被的被褥壓縮袋,都是些今天不幹也沒差的事。反倒是國政因此各種走黴運。被灰塵嗆到不說,還要躺著擦罐頭上的鏽跡,迷迷糊糊想要睡,又被噪音吵得心煩。
臨近傍晚,Y鎮終於脫離台風圈。源二郎打開臥室的防雨門。
“政,快看,雲退去的這架勢,好壯觀啊。”
灰色的雲層不停變幻著形狀,透過縫隙可以窺見茜紅色的秋日天空。明天一定是晴天吧。
“我去商店街買個晚飯就回。”源二郎說,“有什麼想吃的嗎?”
“風還很大,還有罐頭,今晚隨便吃吃就好了。”
“總要買些藥膏備用吧。我馬上就回。”
源二郎乘坐的小船的馬達聲消失在航道盡頭。
受台風影響水量上漲,今天的水速應該很快吧。應該再好好說說,不讓源二郎去就好了。人一旦處在行動不便隻能等待的情況下,心裏便會不斷滋生不安的種子。
國政感到心中有些沒底。他不想讓源二郎經曆同樣的感受。
一直以來,國政的性情都有些扭曲。他覺得就算自己死了,別說分開住的家人,就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源二郎,說不定也不會覺得難過。誰叫他一心就念著他那年輕的徒弟。但這次扭傷腰卻讓國政恍然大悟。還是不要再自尋煩惱了。不能比源二郎先死。不想比他先死。
國政想要盡量活長一些,好來照顧源二郎。當然,源二郎不僅在本市有很多老相識,還有徹平,就算不管他,也不會落到孤獨終老的下場。隻不過,和源二郎走過同樣的時代,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人就隻有國政。他沒有辦法放下妻子先逝、連血脈相連的孩子都沒有的源二郎。也不想置之不理。
源二郎完全不知道國政的決心和擔心,過了一個小時左右,便安然無恙地買完東西回來了。
“暴雨果然很猛啊,連理發店的招牌都被吹走了。”源二郎淡淡地說。不知為何看上去有些沒有精神。
“是不是發生什麼了?”國政問道。
源二郎一口咬定說沒有,走向樓下的廚房。廚房傳來像是祭典時敲的太鼓般的聲音,應該是在做菜吧。國政剛做好準備迎接這謎樣的晚飯,就看到源二郎雙手端著托盤回到臥室。
國政看了眼放在枕邊的盆子,雙眉緊皺。“你不是出門了嗎?”
“嗯……”
“那晚飯為什麼還是粥啊?”
“粥也沒什麼不好啊。小問題就不要斤斤計較了。”源二郎笑了笑。
飯好像煮失敗了。晚上這頓隻好用羊棲菜和粥來對付。國政因為起身困難,便側著身子用叉勺進食。
“我喂你吃吧。”
國政小心翼翼地拒絕了源二郎的提議。他一邊吃一邊觀察,總覺得源二郎的神色有些異常,好像明顯在哪裏見過。小時候誤放走鄰居養的雞的時候,喝醉後掉進荒川差點溺死的時候,都是這個表情。
國政用吸管喝完飯後的茶,又問道:“說吧,你到底做了什麼破事?”
“你怎麼知道的?”
“你看你那張跟吞了青蛙一樣的臉,誰不知道。”
源二郎把交叉盤著的雙腿換了個順序,不一會兒,像是下了決心,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那個……客廳桌子上放著寄給你女兒的東西吧。那裏麵放的是什麼樣的毛巾?”
“是商品券。”
“什麼?”
“快遞單上寫的是‘毛巾’,那是假的,放的其實是商品券。為了給孫女慶祝七五三。”
“多少錢的?”
“三萬日元。”
“豁出去了啊你。”
“偶爾花花也無所謂吧。反正也不怎麼見麵。”其實是不讓我見她們啊。國政在心裏暗暗自嘲。他開口問源二郎:“東西怎麼了?”
“對不起!”源二郎低著頭,“東西沉了。”
“沉了?”
國政歪了歪腦袋,瞬間沒能理解源二郎話裏的意思。源二郎頂著發光的禿頂,拚命解釋了起來。
“不是,我想著說買東西順便幫你把東西給寄了,結果船開著開著忽然刮起陣風,箱子‘嗖’一下就飛走了。當然我也想要去撿的,沒想到一眨眼箱子就沉水裏了,還‘噗噗’地冒泡。”
“鎮定。”國政安撫著不停冒出擬聲詞的源二郎,輕輕歎了口氣。
“對不起!”源二郎再次低頭道歉,“我會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