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
“但三萬對你來說是大錢吧……”
眾所周知,對於靠儲蓄和年金過活的國政來說,三萬塊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源二郎也是好心想幫他把東西寄了,總不能怪風。隻能說商品券沉了這件事是場不幸的事故。
“不用了。”國政發自肺腑地說,“不要再想了,這事就到此為止。”
再說,本來這商品券也不是孫女要他送的。就算東西好好送過去了,說不定也會被放到一邊,開都不會開。
看到國政的笑容,源二郎隻好順他的意,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也許是心理負擔輕了,源二郎又恢複了以往的德行。
他頂著浴後還冒著熱氣的腦袋,鋪好自己那份被褥,接著端來裝有熱水的洗臉盆和毛巾,對國政說:“我幫你擦擦。”
“新陳代謝一直在降,沒那個必要擦。”
雖然國政拒絕了,但源二郎根本沒聽他的話。又是猛擦背,又是往他腰附近貼新的藥膏,又是幫他翻身重新係好腰痛帶,國政被折騰得疲憊不堪。
源二郎很是得意,感覺自己把所有應該做的事都做了。
“怎麼樣,有我在真好吧。”他自我感覺良好地說完這句話,便關掉了寢室的燈。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被子裏躺了一天,國政怎麼也睡不著。加上腰痛,翻身也很困難,隻好盯著昏暗中源二郎的側臉。
“喂,源。”
“嗯?”
“你有想過死後的事情嗎?”
“你這是擔心葬禮嗎?”源二郎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犯困,“想那麼多幹嗎?死人也不能指揮自己的葬禮。”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死後的世界。”
沒有回應。旁邊的被褥傳來厚重的呼吸聲。
真是麻煩的家夥。
好想念一個人安然入睡的夜晚。國政又氣又想笑,一聲不吭地忍受著隔壁的噪音,這回又加進了磨牙聲。
三天後,國政能正常走路了,源二郎便回家了。之後好長時間沒再出現。
徹平代替不能搬重物也不能彎腰的國政去買東西,再將食物送到他家。據徹平透露,“師父非常忙。七五三的訂單一直源源不斷,還要做正月用的簪子設計,所以……”
七五三啊。國政想起在水上消失的商品券,內心微微有些鬱悶。是應該重新準備賀禮,還是應該裝作不知道呢。
在因為腰痛呻吟不止的時候,他甚至開始同情沒有孩子的源二郎。但也許這隻是傲慢或多管閑事。就算他有妻子、子女和孫子,他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和他們相處。
在擔心源二郎之前,我自己首先必須得做出點改變。
國政在內心數叨著自己有多不中用。他看了眼正在喝茶的徹平。源二郎的這個年輕徒弟啊,也許是因為連著好幾天和麻美盡情享受二人世界,笑嘻嘻的,氣色看上去相當不錯。
“不過有田大爺,您能恢複得這麼快,真的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還給你添麻煩了。”
“哪裏哪裏,一點也不麻煩。”徹平笑著搖了搖手,“還有什麼要買的東西,什麼時候跟我說一聲就行。師父也吩咐我好好給您搭把手。”
“你們現在不是忙的時候嗎?”
徹平又搖了搖手。“我一點也不忙。上次給師父看了我畫的草圖,結果被師父狠狠訓了一頓:‘這是什麼,死前的金魚嗎,你個白癡。’雖然我本來想畫的是鯛魚……能早點出道就好了。”
徹平皺著眉頭,看上去有些可笑。國政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急。你還有很多時間。”
腰傷恢複得很快,幾天過後,國政甚至連散步都不成問題。雖然還不能脫離腰痛帶,但為了盡快康複,他也會在鎮上隨便轉轉。
商店街的裝飾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紅葉圖樣。天空澄淨高遠,風兒幹燥清爽。
喜歡秋天。秋天雖然是短暫的季節,你卻能從中感受到它為防禦突降的寒冷而滋生的無限活力。
話說回來,孩子們怕是不怎麼會說“喜歡秋天”。國政莞爾一笑。他小的時候喜歡夏天,因為夏天可以遊泳,還可以捕昆蟲,是遊戲很多的季節。秋天卻是可有可無的季節,盡管源二郎會因為彼時好吃的紅薯而欣喜若狂。
別說人生的秋天,現在簡直已經踏進了人生的冬天。也許正因為此,秋天的好才慢慢入了眼。國政在商店街買好晚飯的小菜,然後在拐角的複式房屋前停下了腳步。偷偷透過玻璃門往裏瞅,看見源二郎穿著浴衣正對著工作台。徹平端坐在他的旁邊,發現國政後,便飛奔了過來。
“有田大爺,這可不行,你為什麼不叫我!”徹平從國政手上接過購物袋,催促他趕緊進門坐坐。
不過,就算是兩人聊天的時候,源二郎也沒有抬起頭。國政走進工作室,盯著源二郎手頭的動作。源二郎正靈活地操作著用慣了的鑷子,一門心思集中在細工簪子的製作上。
一轉眼,他便折好那兩厘米長的白色方形絹布,並排放在糊板上。像機器一樣準確的手法。徹平端來茶,看向源二郎的眼神裏滿是擔心。“師父說想到個好設計,午飯都沒吃忙到現在。”
“照這個進度,應該能準時按日期發貨吧。”
“這個不好說啊。師父的幹勁有一陣沒一陣,說不定明天就厭了。”徹平數著紮好的訂單,口吻透著股老練。
結果,在國政待著的十幾分鍾,源二郎一次都沒有停過手上的活。搞不好連國政來了都不知道。不過,他也確實不可能每天集中到這份兒上,應該不久就會被打回原形,變回之前吊兒郎當的源二郎,讓徹平失望吧。
源二郎心情起伏很大,展示為人師的威嚴及典範什麼的,一年有那麼幾次就夠了。國政覺得這樣挺好。源二郎做的簪子細膩而美,細膩到像是攝取了他的生命一樣,給人一種不吉利的感覺。總覺得用靈魂來工作的他看上去有些嚇人。
“跟他說差不多就得了。”國政仔細叮囑提著購物袋跟到家門口的徹平。
說是這麼說,上了年紀就意味著沒什麼可做的了。
國政把時代小說的文庫本放到桌子上。用老花眼追著文字看純是活受罪,腰痊愈之前也不能出門,又不能打擾一心做簪子的源二郎,隻好每天過著無聊透頂的日子。
再不製造點樂趣,真的會呆掉。他心裏一清二楚,不過誰叫自己本來就是個無趣的人呢。也沒可能突然想起想做的事,國政索性從座椅上起身,為晚飯做準備。
“站的時候要絕對小心。”國政意識到自己正護著腰自言自語,“哎呀呀”地搖了搖頭。透過客廳窗戶看過去,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國政打開燈,在廚房做起了豆腐味噌湯,再把從熟食店買來的金平牛蒡盛到盤子裏。
隻有這些,怎麼著都有點冷清。
麻煩是麻煩,還是再做一道別的吧。國政翻起了冰箱。這時,河道上傳來小船的馬達聲,客廳的落地窗接著開了,源二郎說著話闖了進來。
“喂,政,也給我頓飯吃。”集中力的狂瀾似乎已經從海麵退去。
做個兩三道,再加個小菜。國政緩緩地拿起了蘿卜。拿起的動作也要小心。
新加的晚飯菜單有煎烤茄子、燉金眼紅鯛和蘿卜沙拉。源二郎瞬間便把它們消滅得一幹二淨。
“啊,飽了飽了,謝謝招待啊。”
“你個渾球,來這兒幹嗎的?”看著不收拾餐具,而是舒適地打開報紙的源二郎,國政破口大罵。
“對了,差點忘了。”源二郎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桐木箱子,“你那個是孫女吧?”
“嗯。”
“那把這個當七五三禮物送給她怎麼樣?”
打開蓋子,映入眼簾的是一支簪子。高雅的桃金相稱的皮球,下麵鑲嵌著繁星般的花兒,白色的、米黃色的都有。作為給孩子用的細工簪子,用色多少有點土氣,但這當中手工的精細與複雜卻一眼便知。
“這段時間你做的就是這個?”
“對啊,雖然沒商品券那麼方便,想買什麼買什麼,不過我也隻能給你這個了,原諒我吧。”源二郎滿是歉意地說。
國政默默地看著華麗的簪子,腦海裏浮現出源二郎做它時真摯的眼神。
看著一言不發的國政,源二郎有點不知所措,拚命解釋了起來。
“你看,首先,這個跟什麼顏色的和服都搭。我還參考了徹平的意見。還有,皮球和花能單獨拆開戴哦,隻要你拿過來,什麼時候我都會幫你拆。設計成這樣,成人式時隻戴花那部分就好了。”
“說什麼成人式,你準備活多久啊?”
“啥?”源二郎笑了笑,“就算我死了,那時候徹平也成為獨當一麵的簪子職人了,後繼有人啊。”
國政想擠出一絲笑容,可惜沒成功。空氣熱流凝結成塊,胸腔有種堵塞的感覺。
“政?你是不是不喜歡啊?”源二郎看著國政垂下的拿著簪子的手。
“你沒做這個就好了。”國政微微擠出點聲音,“那些商品券,在沉到水裏之前就已經是廢紙了。”
一開始它們就不具備足以變幻為美麗的簪子的價值。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你不也知道嘛,我老婆和閨女根本沒打算七五三那天叫我過去,孫女早都不記得我長啥樣了。麻煩你還專門給我做了個簪子……”
“你說你這個壞習慣啊,政。”源二郎輕輕地拍了拍國政的肩,“每次都這樣,想要的東西說都不說就放棄。”
接著,源二郎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名片,在自己名字旁邊用圓珠筆寫下“吉岡徹平”幾個字。“把簪子和這名片一起送給你孫女吧。你也添封像樣的信啊。”
“知道了嗎?!一定啊!”源二郎再三叮囑後,便乘著小船回去了。
好歹洗完了晚飯盤子再回去啊!
國政在廚房收拾著餐具。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向前彎曲。照亮手頭的熒光燈微微作響,聽上去像是蟲子扇動翅膀的聲音。
洗完手邊的盤子,國政迷茫了一小會兒,接著寫起了短信。
致小靜:
七五三快樂。外公很開心小靜已經長這麼大了。
這個簪子是外公的老朋友做的。喜歡的話就戴戴看吧。
和爸爸媽媽、外婆問聲好。每天都要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啊。
外公
修理工正在熟練地修著玄關的格子門。
“還沒修好啊。”源二郎在門附近抽起了煙,一邊觀望著修理的情況。
“反正也沒有什麼會被偷走的東西。”國政站在源二郎旁邊說道,“還有啊,再怎麼閑也該有個度吧。”
“說到底這也是你弄壞的吧。”
涼風明顯有了寒意。山上的葉子好像也真的開始變紅。
國政經不起縫隙裏漏進來的風,最終還是給玻璃店打了電話。
“對了,簪子送了嗎?”源二郎察覺到自己形勢不利,搶先一步換了話題,“馬上就是七五三節了吧。”
“送了。”
“有聯係嗎?”
“沒有。”國政雙臂交叉在胸前,不讓襲來的風奪走體溫,“這樣也好。”
就算不被歡迎也沒關係。最想送的東西已經送到孫女那兒了,這就夠了。國政心想。
一塵不染的玻璃嵌進格子門,修理完工。國政把錢付給玻璃店,轉過身對源二郎說:“不進來嗎?變涼了。”
源二郎叼著煙頭蹲下,專注地看著玄關裏種著的朱砂根的紅色果實。也許是在想新簪子的樣式。
“喂,源。”
“嗯,政。”源二郎蹲著抬起頭,“你之前問我有沒有想過死後的世界,對吧?”
“你不是睡了嗎?”國政出其不意地蹦出這話。
那個時候身心俱疲,所以才會問這麼幼稚的問題。他感到有些羞恥。
源二郎像是在思考什麼一樣,用手指撓了撓臉頰。“我沒想過這個。我覺得不存在什麼死後的世界。”
“很理性啊。”國政應了一聲,莫名感到有些寂寞。
如果死後也能再見就好了。但國政和源二郎內心的某個地方清楚地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我在想……”源二郎把視線重新投向紅色的果實,靜靜地開了口,“人死後去的不是什麼死後的世界,會不會是親密的人的記憶?我爸媽、我的兄弟姐妹、我師父、我老婆,是不是都進了我記憶裏。打個比方,就算你先死了,在我死之前,你應該都會在我的記憶裏吧。”
真像是源二郎的腦回路。國政微微笑了笑。“照你這麼說,看來我得祈禱你不會得老年癡呆。”
“閉上你那狗嘴!”
國政看著罵街的源二郎,終於大笑了出來。
就算死了,也會活在親密的人的記憶裏。對啊,源,很好的想法呢。
和記憶裏的死者一起活到生命的盡頭。不要覺得自己是活在過去。比起新認識的人,死去的知己更多。活在這個年齡,早就已經是這樣。
國政想象有一天,記憶中的源二郎會發來無線電,說現在就乘小船來接自己。兩人一起坐著小船沿著水流駛向某人,比如說徹平的記憶裏。
國政的生和死,變得無上幸福。
“已經到了在外麵吸煙都痛苦的季節啊。”源二郎摸了摸肩,站了起來。
“在家裏吸就好了嘛。”
“徹平會吵的。說什麼煙絲會粘布上。好啦好啦,”源二郎推了推國政的背,“給我沏杯茶吧。”
“真不要臉,你倒是在你自己家喝啊。”
“免了。我今天可沒有看訂單或是徹平的臉的心情。”
“還要徒弟管,真是沒用的東西。”國政揉了揉太陽穴,“話說你會付玻璃的費用吧。”
“哎、哎,不帶這樣的吧。這可是為了救你一命才打碎的……”
國政打開玄關的格子門,讓唱反調的源二郎離開。他心想,才買的上等茶葉,怎麼能泡給你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