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大象的日子(1 / 3)

墨田區Y鎮位於荒川和隅田川之間的三角地帶。連接兩大河川的運河縱橫分布在整個市內。說是運河,寬度卻基本隻夠小船通過,可能說是水道更合適。

實際上,水路是Y鎮的另一條路。江戶時代各式船隻為運送貨物,利用河道隨意穿梭於Y鎮。

比如說,“覲見之路商店街”後麵的河道比其他的路就要寬一些。這是為了讓裝有大象的船順利通過才故意拓寬的。

為了拜謁當時的將軍,大象被裝在船上,從南太平洋經由大陸不遠萬裏運到江戶城。生平第一次見到大象的將軍,因它碩大的身軀與智慧而容顏大悅,並決定給城牆外的百姓們一睹其姿態的機會。大象經由拓寬的河道,來到Y鎮。Y鎮的百姓滿心雀躍,透過麵向河道的格子窗,眺望乘著船的稀有動物。

“扯淡吧。”堀源二郎說,“覲見之路的水哪有那麼深啊,那天載著大象的船肯定重到底部咯吱咯吱作響。”

“以前有那麼深。”有田國政較起真來。

在老實的巨獸眼裏,江戶時代的Y鎮會是什麼模樣呢?對於國政來說,想象這樣的畫麵是他唯一的樂趣。自從老花眼變嚴重,就連讀書也沒有想的那麼順心。看各種時代小說時,Y鎮偶爾也會作為江戶百姓的居所出現。大象和覲見之路後麵河道的軼聞也是看小說知道的。

源二郎忍著笑,說了句“也許吧”便作罷了,仿佛在說“多說無益”。

國政大怒。“難得見你裝大人德行。”

彼時國政和源二郎已經73歲。雖然兩人都老大不小了,但因為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沒有隔閡,偶爾會有些孩子氣的爭論。

國政年幼時,Y鎮家家戶戶都有自家的小船。當時還是戰前,算來都是近70年前的事了。現在陸運發達,就連Y鎮都很少有人利用河道。隻有在賞櫻和煙花大會的時候,麵向觀光客的小船才會一個個接連出現在水麵。甚至連國政自己都沒好好開過船。

源二郎有艘帶拆卸式發動機的小船。因為自身是專門做簪子的,像是原料的進貨、成形的簪子的搬運都離不開船。對Y鎮河道最熟悉的恐怕就是源二郎了。既然他都說水不夠深,肯定就是他說的那樣吧,但要乖乖點頭又有點不爽。

“對了,”國政說,“你老婆不是也坐船嫁過來的嗎?”

“夠了啊你,我老婆能有大象那麼大嗎?”

“沒有嗎?”

“政,你是不是得癡呆了啊?”源二郎歎了口氣,“你到底想說什麼?”

兩人現在正在煲電話。

“對哦,”國政重新握住了聽筒,“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下,現在去你那兒行嗎?”

“行是行,不過外麵天已經黑了唉,要徹平開船去接你嗎?”

“不用,也沒多遠,我走過去就好。”

眼下這季節走水路的話,江風一吹腰痛又會惡化。國政放下話筒,穿上外套,圍好圍巾後便走出了家門。要給源二郎看的東西小心翼翼地用方綢巾包好,也沒有忘記帶出來。

冬天的太陽已經下山了。

就算在晚飯時間出門,家裏也沒有人問一句“這時間到哪兒去?晚飯不吃了嗎?”妻子像是等不及國政滿七十歲,就這麼走了,跑去和閨女一家一起住。國政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他心裏明白,這是自己這些年不管家庭、埋頭工作欠下的債,但直到現在他也沒能接受被妻女拋棄的自己。

源二郎也一早喪妻,背負著沒有孩子、注定孤獨一生的命運,但他身上卻沒有絲毫悲愴感。

源二郎位於三丁目拐角的住宅今晚也很熱鬧。

他的徒弟吉岡徹平和其女友麻美正在廚房準備晚飯。

“小平平,魚翻太多次了哎,這可不是煎餅。”

“但不好好烤的話……”

“話是沒錯,你還真是個急性子。”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調著情。國政拉開玻璃推拉門,站在土間【7】聽了會兒兩人的對話。

烤魚的香味飄了過來。

在比土間高出一截的工作室裏,源二郎正在看晚報。不知道今天的工作是不是剛好告一段落,製作細工花簪的道具都收拾得幹幹淨淨。

“喂。”源二郎認出國政,把老花眼鏡推到額頭上。做細工花簪,必須要會用鑷子把小塊布料夾起來疊好。盡管如此,源二郎幹活的時候卻不戴老花眼鏡。畢竟是從小學這門手藝過來的,據說閉上眼都能疊好布。“一說你要來,徹平就張羅開了。本來準備煮點東西隨便吃吃,後來又急急忙忙買了鰤魚過來。”

“還有我那份啊。”

“趕在飯點來,現在說什麼客套話。”源二郎笑了笑,挪開報紙朝國政招了招手。

國政把外套脫下來疊好,走進工作室。

“說吧,來這兒要給我看什麼?”

“等會兒哈。”國政避開了話題。

知道麻美也要來,他心中暗喜,來得正好。其實國政是來炫耀的。既然是炫耀,當然想當著更多人的麵來炫耀。

徹平從廚房探出頭。“有田大爺,晚上好。師父,飯做好了!”

所有人圍著茶室的矮腳飯桌坐下。麻美手腳麻利地煮著飯和味噌湯。飯桌上除了烤好的鰤魚塊,還密密麻麻擺放著用芋頭、嫩豆莢和油炸豆腐做的燉菜,金平牛蒡以及鹹菜。

“我開動了。”

澆了蘿卜泥的鹽烤鰤魚烤焦的痕跡略明顯,但油脂多而味美。

“光是這些黑黢黢的小菜,肚子能吃飽嗎?”源二郎有些擔心。

徹平小情侶倆卻一臉滿足地大口吃著飯菜。

“麻美今天休息嗎?”

麵對國政的提問,麻美點了點頭。

“今天是公休日。”

麻美是Y鎮最有人氣的美容師。夜色徹底深了下來,國政這才意識到今天是周二。一個人無所事事稀裏糊塗地過著日子,星期的感覺也變得模糊起來。好羨慕被年輕徒弟和他女友崇拜著的、每天充滿朝氣的源二郎。

吃完晚飯,喝著茶小憩的工夫,源二郎又來催了。

“政,你帶來的東西是啥?”

國政瞅準時機,把放在膝蓋旁邊的方綢巾拿了過來,慢慢地取出放在裏麵的東西。是用厚厚的底紙包好的七歲孫女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穿著紅色禮服,一手拿著千歲糖【8】的袋子,笑容綻放在臉上。

“哇,這不是七五三的照片嘛。”

“這個簪子是師父做的那個吧。”

“好搭啊!”

國政心中暗自得意:源二郎、徹平和麻美都把身子探出來了,我孫女果然很可愛。

“照片是閨女給我的。”

“哎喲,不錯哦。”源二郎輕輕捅了捅國政的肩膀,“老是嘴裏抱怨說什麼老婆閨女不理自己……”

“我什麼時候抱怨了?”國政悵然地說,“孫女好像很喜歡這個簪子,信上說她們都很感謝你,讓我代問聲好。”

“師父的手藝可是日本第一。”徹平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你說啥呢,我可是世界第一。”源二郎也不甘示弱地挺起了胸膛。

“國外沒有做細工簪子的吧?”

國政剛發問,源二郎就回道:“所以日本第一就是世界第一!”

本來是想炫耀自個兒孫女的,不知何時變成源二郎炫技的局麵。不過想想最初的目的也達成了,心情也還算湊合。

徹平瞅了會兒照片,不久便渾身無力。以精力旺盛見長的這個男人,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麼說來飯好像也隻吃了一碗,平時一般怎麼都會吃兩碗。

“徹平,你沒事吧?”國政擔心地問,“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那是腦子不舒服。”源二郎妄自下了判定。

麻美差點忍不住笑出聲,看到徹平看過來的含怨的眼神,急忙憋住笑意。她看著無精打采的徹平,表情像是在說“我也沒辦法啊”。

“是不是有什麼事?”國政把照片用方綢巾包好,再次看向徹平。

凡是做簪子以外的事,源二郎總是粗枝大葉。現在他又一心用筷子戳碎茶杯裏的梅幹,試圖做梅幹茶,像是把醫生說不要過分攝取鹽分的話忘得一幹二淨。看這樣子,他應該沒有好好聆聽過徒弟的煩惱。

“其實我在想結婚的事。”徹平害羞地在榻榻米上畫了個“の”。

國政脫口而出:“和誰?”

他沒想到一直被自己當成個孩子的徹平嘴裏竟然會蹦出“結婚”這個詞。

“當然是麻美啊。”徹平有些憤憤然,“說得好像我還有別的女人,給別人聽了多不好。”

“對不起。”國政低下了頭,“可是……徹平,你多大來著?”

“二十。已經成年了。”

不管是散發著光芒的眼睛,還是尚且保留著柔軟弧度的臉頰,徹平看上去就像個少年,洋溢著青春。

“對不起。”國政先是道了個歉,“不過,結婚是不是還太早。你現在又在學手藝,麻美的父母應該也不會答應吧。”

“我二十七了,爸媽天天催著我趕緊嫁出去。”麻美插了進來。

國政微微一驚,他一直以為染著靚麗栗色頭發的麻美才二十四五歲。最近的年輕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看上去年輕,什麼年紀都像個孩子。這也多虧現世安穩,人民生活富裕。國政像個老頭一樣唏噓不已。

源二郎自小便拜師學做簪子,東京大空襲時鑽了空子,戰後在廢墟紮了根,靠一門手藝養活自己。十幾歲時就長著一副老熟的臉。雖然在發小國政麵前,他會擺出這個年紀該有的表情,嘴上也會經常掛著類似“我偷來個芋頭哦”“喜歡上一個女人”之類的話。

“之前徹平來我家打過招呼……但我爸看到他發火了……”

就連國政沉浸在回憶中的這會兒工夫,麻美也還在繼續著話題。不過就算她作為美容師的手藝一絕,但是說話的節奏真是慢到不行。

“麻美她爸還罵我是河童【9】……”

麻美安慰起士氣越來越低落的徹平。“徹平啊,我爸說的不是‘河童’,是‘小毛孩’。”

國政啜了口茶,像是不準備插進去說些什麼。

“河童也好,小毛孩也好,不都一樣嘛。”此前一直沉默的源二郎急忙開了口,“就像麻美她爸說的,你連簪子都還做不好,拿什麼養麻美?”

“沒關係。”說出這話的,不是徹平,而是麻美,“就算隻靠我掙的,我們倆也能活下去。”

“麻美,可這家夥不是啊。”源二郎頂著一副毫無男子氣概的嚴肅表情說,“我知道你作為美容師的手藝很棒,也知道你一直想把徹平帶出息,但徹平不能總跟你撒嬌啊。”

“師父,我什麼時候跟麻美撒嬌了……”

“你給我閉嘴。”源二郎大喝一聲,接著說,“被誰養著,就肯定會撒嬌。這樣你不管到什麼時候都不能成為一個獨當一麵的匠人。如果麻美把你甩了,你準備怎麼辦?一個接一個換女人,一生被女人養嗎?!”

徹平一臉悔意地低下了頭。麻美看著徹平,臉上扯出一絲不像微笑也不像苦笑的笑容,像是在說“哎喲,哎喲,怎麼會啦”。不知道她是覺得源二郎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還是這對話慢到讓人忘了及時回擊,總之麻美沒有唱一句反調。

徹平垂頭喪氣地收拾完晚飯殘跡,和麻美一起回公寓了。

“你不用說那麼狠吧?”國政苦心勸起了源二郎,“好歹你是他師父,站他這邊不行嗎?”

“你自己還不是說他‘結婚是不是太早’!”源二郎拉上茶室和工作室間的隔門,抽起了煙。這是為了不讓做簪子的紡綢沾上煙味。

“徹平這陣子必須得加把勁。”源二郎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小聲嘀咕。

關上熒光燈,源二郎的禿頭在黑暗中散發著淡淡的光。耳朵上殘留的一小撮粉色頭發卻像是幾天前重新被麻美染過一樣,煥然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