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還不就那樣,活這麼大都不懂事,裝扮又怪異,腦子裏想的就隻有簪子、吃的、女人和巨人隊。國政悄悄地歎了口氣。沒想到源二郎竟然這麼頑固不化。
“說到大象的時候也是,光看長相的話,根本不會想到你是現實主義者。”
看到國政連連歎氣,源二郎感到有些意外。“又把大象的話題搬出來?”他狠狠地把煙掐滅到煙灰缸裏,“那麼想看大象,去上野公園啊!”
“我說的是多麼浪漫的事啊。”國政受到源二郎的影響,厲聲大喊,“傳統工藝的繼承人,現在都要滅絕了好吧。難得有人願意拜你為師,你也給人家聲援一下啊!”
“又不是體育,聲援有個屁用啊!”
“嘁,”源二郎扭過臉去,“這樣也要應援的話,不如你拿個黃色的拉拉隊球去給他應援啊……”
國政抓起大衣和圍巾,憤然起身。“光頭就算了,還是個死腦筋。像你這樣的,以後就叫‘石光頭’。”
“你小孩子啊!”
國政留下呆愕的源二郎,離開了位於拐角的複式樓房。走到中途想起孫女的照片還丟在源二郎家,不過回去拿又有點尷尬,再加上氣還沒消,便徑直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徹平送照片來了。
“你們又吵架了?”
被徹平憋著笑這麼一問,國政感到有些丟臉。雖然他也反省說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該這麼沒大人樣兒,但要他問“源這家夥還在生氣嗎”,總覺得像是自己先認輸,氣不打一處來。
“嗯……沒有。”國政打著馬虎眼糊弄了過去,“要喝杯茶再走嗎?”
徹平猶豫了會兒,說了句“好”,便脫下了夾克。夾克背後繡著花花綠綠的龍。
國政讓徹平坐到餐椅上,接著用水壺燒起了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時一直照顧源二郎的緣故,徹平有些坐不住。國政不讓他幫忙,他隻好從餐具架上拿出兩個茶杯。雖然他以前好像跟當地小混混在一起玩,本性卻是個善良的男人。要是身邊有個像徹平這樣有眼力見兒的溫柔的孫子,每天會多有幹勁啊。
“這是我看時代小說知道的……”國政突然想起了大象的故事,“覲見之路商店街後麵是不是有條很寬的河道?”
“嗯,有。”徹平坐在餐桌對麵,一邊吹著茶,一邊點頭,“坐船穿過那兒的時候,一隻海鷗停在了我頭上。”
“真的?”
“嗯。‘咚’的一聲突然停到我頭上,怪重的呢。”
這呆得發到什麼份兒上,海鷗才會停在徹平頭上。他是不是被海鷗當笨蛋耍了啊。國政想了想,又回到剛剛走偏的話題。
“聽說在江戶時代,有一隻大象乘著船穿過那條河道。這隻大象是為了給將軍看,專門從南方國度運來的。”
“真的假的?”徹平雙目瞪圓。
“可信度爆表。”國政不熟練地操著年輕人用語。
“好讚!讚啊!”徹平像是被這個話題吸引了。
國政心情大悅,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說不定啊,是因為謁見過將軍的大象經過那條河道,商店街的名字才變成‘覲見之路商店街’。”
“欸?我一直以為是在那裏能看見誰的眼睛,所以才叫這個名字的呢。”
國政心中一念,徹平的腦子或許是不是被海鷗叼走了啊,當然他還是選擇了沉默。
“要是從南方國度來的,日本不是很冷嗎?江戶時代也沒有暖爐吧。”徹平為此心生佩服,他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想象關於大象的一切,“既然是去見將軍的,大象肯定打扮了一番吧。要是做個大大的皮球模樣的簪子,插在牙上肯定很好看。再垂上幾縷花簇……”
看看,源二郎,浪漫就是這樣膨脹開來的。國政感到很滿足。
“你一直都在想著簪子啊。”
“因為師父跟我說過,要想成為一流的匠人,睡覺的時候都要想著簪子。”徹平有點害羞地答道。但是很快他又歎了口長氣,驚動茶杯裏的綠茶,掀起一絲漣漪。“有田大爺,我不甘心。”
“是因為被源那家夥反對了嗎?”
“不是,師父的話我也明白,麻美也跟我說慢慢來就好了。”徹平低下頭,像是想說點什麼,最後一狠心抬起了頭,“我跑去跟我父母也說了要結婚這事。”
性子好急。上一秒才被麻美父親反對,這下事情要是變得更麻煩了怎麼辦。
國政大吃一驚,催促著問道:“然後呢?”
“我爸在ICHIBUJYOUJYOU企業做事……”
聽上去就像是哪裏在漏水的企業的名字。過了2秒左右,國政才意識到企業名對應的漢字應該是“一部上場”。【10】
“麻美比我年紀大,發色又是茶色,我覺得我爸應該不會喜歡她,所以我先一個人去了……”
對徹平而言,算是明智的判斷。不過,連麻美那種栗色頭發都接受不了,她爸也不是一般的老頑固。要是看到留著稀稀拉拉的粉色頭發的源二郎,還不定怎樣。
“你父親生氣了是吧。”
“嗯,要隻是生氣也沒什麼,結果他又罵到師父和簪子上了……”
“怎麼罵的?”
“他說做這種像是生了黴的東西屁用都沒。這年頭誰都不興戴簪子。掙不到大錢不說,這一行未來也看不到光明。”徹平咬緊雙唇,像是壓抑著快噴湧而出的憤怒,“有這樣的父親,絕對不能跟師父說。”
國政非常理解徹平的心情。匠人不會把自己的工作和“行當”這種單詞畫上等號。源二郎也好,就連還是學徒的徹平,都沒有把做簪子當成是單純的工作。對於他們來說,掙多少不是問題,追究起來,還是因為快樂。因為做簪子這件事的學問大到再怎麼做都看不見底,所以他們才每天堅持用鑷子來夾布,看著精巧而華麗的花、鶴和鯛魚從指間誕生。
對於源二郎和徹平來說,簪子職人不是職業,而是活著的一種方式。
但是,國政也明白徹平父親的心情。在職的時候,國政是銀行職員。為了國內政治和經濟的運轉而工作,還要放眼世界形勢,追求組織的利益。他也為此感到自負,正是因為有這種埋頭做事的人,才有了現在的社會——基本暢快舒適、沒有饑餓的社會;但凡是有形狀的東西,大部分都在市場流通,隻要有錢就能到手的社會。
國政還在銀行工作那陣子,源二郎一心投在做細工花簪上。如果說國政內心一次都沒有把這當作是蠢事,肯定是假話。和象牙及銀質的簪子比起來,細工花簪太廉價。一個幾千日元,最高檔的也才三萬。在曾運作過幾千萬、幾億資產的國政看來,實在是入不了眼。
從公司退休後,國政無所事事,妻子也離家出走,他這才第一次真正開始思考金錢無法衡量的價值。
“你父親是對的,但他也錯了。”國政平靜地說。
徹平歪了歪腦袋。“有事情是又對又錯的嗎?”
“有哦。我覺得是有的。你這麼年輕,沒陷進這樣的錯誤,很了不起啊。”
不知道徹平是不是不習慣被人誇,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哪有……”。
國政抱著胳膊陷入沉思,也不管茶已經涼了。
拋開結婚不說,徹平有必要多增強下信心。源二郎培養徒弟有點過分小心翼翼了。
讓他自由馳騁,發揮年輕人的感性,幫他提高創作熱情多好。源二郎讓徹平做的,就是攪糨糊、夾夾布之類的,還跟婆婆一樣在小事上找碴——“糨糊攪得參差不齊”“細工花沒成形”。
“匠人精神”令人欽佩的一點在於它“重視基本功”,雖然說人被訓後也許能獨當一麵,但源二郎也有必要了解還有“誇獎使人進步”這麼一說。
國政下定決心,鬆開抱在胸前的雙臂。“徹平,你要不要自己做細工花簪賣賣看?”
“那怎麼行,會被師父罵的!”徹平頻頻搖頭,“再說我手藝還沒到能一個人做簪子的級別。”
“源二郎那邊我會替你說。要是沒有買紡綢的錢,多少也能借些。親自創作聽聽客人們的心聲,也是非常重要的修行。”
“嗯,話是沒錯。”徹平的表情看上去還很猶豫,眼睛卻一閃一閃的,“我爸說的也有對的地方,隻靠簪子是沒有未來的。因為是有田大爺我才說的,我其實畫了很多設計圖……”
“欸?比如?”
“用做細工花的手法做的耳環、發夾、手鐲和項鏈,像是我的女性朋友們會戴的玩意兒。”
“不挺好的嗎?”
這麼說來,源二郎好像也說過做送給他孫女的簪子時,徹平出過點子。果然針對年輕人的玩意兒,還是該交給年輕人。
“順利的話,還可以填補結婚費用。”
國政話剛說完,徹平便把猶豫通通丟一邊。“我做!”
國政把徹平用做細工花的手法做首飾的事告訴了源二郎,並企求他諒解。源二郎鼻子哼了一聲,視線依舊落在糊板上,說了句“隨他”。這期間他也沒有停下拿著鑷子的手。臘月將近,好像還有很多正月用的細工花簪要做。他用鑷子把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五彩繽紛的紡綢疊好,再開始捏細工花。糊板上並排擺放著的細工花看上去就像是小顆的落雁和花苞。
獲得了源二郎的許可,也許說是默許更合適,徹平開始著手做原創的細工花首飾。當然,他同時還要幫源二郎打下手。
就算突然變忙,徹平也沒有叫苦。他像人力研磨杵或是納豆攪拌機一樣攪著糨糊,把紡綢裁成像是用規尺量過般準確的正方形,還為師父準備飯菜。
此外,為了買到適合用來做細工花材料的絲綢零布頭,他還頻繁出入二手和服店。源二郎會買純白的紡綢自己染,徹平卻沒有那樣的時間、技術和資金。如此一來,使用顏色、花紋各異的和服布頭是最省事的。買零布頭的費用是國政資助的,他們約定等徹平飛黃騰達後再歸還。
抓到點零碎時間,徹平就會活用細工花的技藝,把自己畫的設計圖立體化。像紫藤花或葡萄串一樣華麗地順著耳垂而下的耳環;桃色的小花、嫩綠色的四葉草和米黃色小鳥串在一起的手鐲;骷髏、薔薇和流星纏在一起的項鏈;帶著小皮球的發夾。這個小皮球就是徹平說想要插在象牙上的那個的迷你版,小小的很可愛。
在哪裏用什麼布頭,徹平一邊看準顏色,一邊用鑷子來捏細工花。再把比指甲還要小的細工花粘在底紙上,做出立體感。關節不明顯的細長手指竟然比想象的還要靈活。眼看鳥、花和星星一個個成形,國政再一次感到震驚。
源二郎真是有個好徒弟。細工花簪的未來有望了。
源二郎雖然沒明說,但他似乎對徹平新穎的設計能力也讚賞有加。隻是手藝似乎還有待提高。後來他甚至把正月簪子的事扔一邊,示範給徹平看怎麼捏花。“不是這樣的。”“這裏再捏細長一點看看。”
“好。”徹平一臉佩服的表情,他欣喜地把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師父的建議上,“但是師父,這不是鯛魚,是小鳥哎,眼睛弄那麼大的話……”
“怎麼了,不行啊?”
“那就不可愛了啊。”
“少自以為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看上去很融洽。國政有種被排擠的感覺。明明我和源二郎吵架還沒解決,尷尬著呢。但看到徹平恢複幹勁,心又安了。想著至少助他倆一臂之力,國政用以前銀行傳授的計算機技巧做著賬單和收據,還把簪子小心捆包好寄出去。
那天晚上,源二郎把正月前必須要做的簪子全部做好了,徹平也完成了手上十幾個首飾。
距離年末還有最後三天。
“天氣好,糨糊幹得也快,真是天助我也。”源二郎癱倒在茶室,望著天花板說,“去年這時候很慘,對吧,徹平?”
“紅白歌會【11】都沒能看呢。一邊聽著寺裏的鍾聲,一邊還要坐著船啊馬車啊,把簪子送到劇場和藝伎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