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為什麼不早點開工呢?”國政一手盤下所有文件活,這下腰痛又複發了,忍不住牢騷連篇。
跨年和正月的準備還一點都沒做。因為這對吊兒郎當的師徒,眼下恐怕要就著味噌湯和冷飯過新年了。
“對了,”源二郎站了起來,“難得徹平笨手笨腳做了些手鐲和耳墜子,明天去上野買正月用品時,在路上順便賣賣看吧。”
“好主意,師父!”就連癱在榻榻米上的徹平也興衝衝地一躍而起。
“我就不去了。”國政說。
好歹“Pierce(耳環)”這程度的詞他還是知道的。他心想,“耳墜子”算什麼啊,“耳墜子”,也不怕丟人。總之,我可不想在路邊吹著冷風賣東西,本來腰就已經硬得跟塊岩石一樣,要再進化成西伯利亞的永久凍土,真不用活了。
“為什麼不去?稍微活動活動也好啊。”源二郎不知道他腰痛的情況,毫無責任心地勸道,“一起去買材料吧。”
徹平也笑著加入了邀請的行列。“有田大爺去的話,我就用那些材料把您那份年節菜【12】和年糕湯都做了。”
嗯……這提案還挺誘惑人的。國政還在猶豫,這時,玻璃門開了,麻美走了進來。
“晚上好,小平平,還在工作呢?”
“不,已經做完了哦。麻美,你看這個,你看這個。”徹平興高采烈地把自製的首飾擺放到矮桌上。
看到這些可愛的首飾,麻美兩眼放光,連外套都沒脫,說了句“打擾了”便進了茶室。
“小平平,你好牛!這個絕對賣得好!我也好想要!”
“做得不好啦。”徹平不忘謙虛,擺出一副還湊合的表情。
麻美從包裏掏出手機,拍起了照片。說是要給美容院店長看看能不能在店裏賣。眼看銷路很快便能打開,沒有比這更值得慶幸的事了。
國政和源二郎凝視著這對搭著肩的年輕人,他們看上去就像是遙遠的行星一般耀眼。
知道大家要去上野賣徹平做的首飾後,麻美感到有些遺憾。“我也想去。但是年末美容院客人太多,估計沒可能休息。”
“沒事,也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去。”徹平害羞地說完,從工作台拿了什麼東西過來,“麻美,這個是送給你的。”
他把拳頭伸到麻美麵前,麻美反射性地伸出手掌來接。是一枚紅色的戒指,用細工花手法做出來的鯛魚形狀的戒指。國政瞟了眼戒指,猜想它雖然看上去像是胖金魚,但應該還是鯛魚吧。
碩大的鯛魚橫臥在指環上,眼睛圓圓的,看上去很搞笑,顏色和大小就像是小孩子戴著玩的玩具戒指。既然做過更有女性緣的飾品,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偏偏要給麻美這個稀奇古怪的戒指。就算鯛魚是吉祥物,也有點太過了。
不過,這也確實是徹平費盡心思做出的東西。國政擔心地看著麻美的反應。
“討厭啦,我很開心。”麻美看著手掌上的戒指看得入神。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向一直站在旁邊的徹平。像是被感動了一樣,淚水浸透了眼眶。“謝謝,小平平。”
“結婚的時候,我一定給你買更好的戒指!”不知道是不是害羞了,徹平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生氣了一樣,又硬又不親切。
“不不,我有這個就夠了。”麻美小心翼翼地把鯛魚戒指戴到右手無名指上。應該是因為沒有得到結婚的許可,所以才沒有戴到左手無名指上吧。
就是現在!上啊!徹平!
不知道徹平是不是聽到國政無聲的應援,他敏捷地牽起麻美的手,把戒指戴到她左手無名指上。麻美沒有說一句話,抱住了徹平。
國政和緊緊抱著麻美的徹平雙目對視。國政點了點頭,徹平舉起了右手大拇指。
“哈,暖氣是不是開得太高了?”
說出這破壞氣氛的話的,當然是源二郎。
“我要睡了,關好爐子,徹平你也快點回去。”
徹平和麻美不好意思地鬆開了彼此。
我也許到死都不懂愛情。國政的腦子裏依稀冒出這樣的想法。他也曾按照自己的方式好好對待自己的老婆。雖然兩人是相親結婚的,但也確實感受到過愛情,隻不過從來沒有體會過像徹平和麻美那樣的熱情。
像血色一般鮮紅的魚遊動在麻美的無名指上。
年末的上野Ameyoko商店街非常熱鬧。
道路比滿員電車更擁擠,有來買新鮮海產品的,還有想要靠一己之力把鏡餅和門鬆【13】搬回家的人。“人山人海”“無立錐之地”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四下商鋪傳來充滿活力的叫賣聲,就連被人群擠得束手無策的國政也漸漸情緒高漲了起來。
不過,人多到根本顧不上買東西。結果,國政他們還是得到住所附近的超市買食材。三人什麼都沒買就從Ameyoko商店街撤離了。說是撤離,但人多到連想快點抄小道走都不行。
好不容易從大路逃出來,三人的頭發和衣服都變得一團糟。
“體力消耗了真不少啊。”國政捋了捋落到額頭的白發,嘴上掛著牢騷。
徹平夾克服下麵的絨襯衫不知為何快要掉了下來。也不知道是因為靜電還是別的,源二郎耳朵附近僅剩的幾根頭發站了起來,加上是粉色的,看上去就像是凶惡的火蜥蜴。
“好啦好啦,沒走散已經很難得了。”源二郎漫不經心地邁著步子,“把徹平做的東西賣掉,當買年糕的錢吧。”
就算被人群擠得不成樣子,徹平也沒有丟掉包著首飾的包袱。三人順著人流來到上野公園前麵。地鐵旁邊也還算熱鬧,在這裏擺流動攤再合適不過了。
物色好交警看不見的場所,他們在寬敞的人行道一角擺起了攤子。國政和源二郎坐在樹叢裏的石頭堆上,背後是公園一整片的綠。徹平在兩人麵前蹲下,把包袱皮在地上攤開,開始給首飾貼價格。發夾是200日元,最大的項鏈也才1500日元。它們的製作工藝精細複雜,價格卻出奇的低。
“雛鳥的作品,當然不能貴。”源二郎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又是河童,又是毛孩,又是雛鳥,徹平也真沒被少說。國政覺得他有點可憐。
“大家來看看啊。”徹平別扭地吆喝了起來,稀稀落落地有人停住了腳步。
一個盤著銀發、氣質出眾的女性半蹲下來:“哎喲,好漂亮。就像細工花簪一樣。”
“嗯、嗯,我是細工花簪學徒。”
“這麼年輕就小有作為啊,我要一個吧。”說完,買了一個帶著皮球的發夾。很襯她的銀發。
“謝謝您!”
徹平站起來目送她離開,回頭朝國政和源二郎笑了笑。之後又有不少女性圍到徹平的流動攤鋪前。有一群看起來像是在上初中的女生,也有中年女性,橫跨各個年齡層。不到一個小時,耳環和手鐲又各賣了一個。
“評價很好嘛。”國政喝著源二郎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熱咖啡,“徹平離出師的日子也不遠了吧。”
“嘁。”明明對徒弟的成就很欣慰,源二郎就是不肯表露出來,“要是這樣就覺得自己多了得,那說明他也就這程度了。”
就在又賣出一個耳環的時候,出事兒了。兩個混混從不忍路【14】那邊晃過來了。其中一個40來歲,體形壯碩,另一個20來歲,看上去身手敏捷。
源二郎正好去稍微有點距離的垃圾箱那兒扔咖啡罐,看到後立馬回來小聲說:“徹平,收東西!”
看到徹平迅速包好東西要跑路,混混們加快了腳步。
“喂,小不點,還有老頭,誰允許你們在這裏擺攤的?”
年齡稍大的混混剛發話,源二郎就喊道:“跑!”
跑?往哪兒跑?國政還在猶豫,源二郎拖著他的胳膊就跑。徹平也抱著包裹緊跟在後。
“痛啊!我腰痛死了,源!”
“被抓到打一頓更痛好吧!”源二郎頭都不回加快了步伐。
怒吼聲和腳步聲在背後響起:“給我站住!你們是哪個組的?”
為什麼必須得被混混當作混混呢?國政心中有些不平,想起源二郎和徹平的裝扮後,又覺得可以理解了——粉色頭發的老頭、披著華麗夾克的小流氓,確實不像正經人。
“對不起!我們隻是做手工活的。”徹平用接近悲鳴的聲音解釋著狀況,沒怎麼費勁就跑到國政和源二郎前麵了。
“渾蛋,你要丟下師父逃走嗎?!膽子肥了啊!”源二郎的呼吸越來越亂。
至於國政,基本已經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源二郎拖著他的胳膊,應該已經倒地上了。
國政和源二郎跟在徹平後麵,在上野公園裏麵東逃西竄。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下山了,兩個混混沒有再追過來,不知道是不是放棄了。
源二郎和徹平跪坐在地上,雙手著地,呼吸十分困難。國政則因為腰痛連蹲都不能蹲,站著大口喘氣。大冬天的,卻有汗從下巴落到地麵。
“啊,動物園!”
聽到徹平的話,源二郎順勢抬起頭。眼前是上野動物園的正門。
“要不要去看看大象再走?”源二郎的呼吸好像已經恢複正常,他快步走向大門。令人震驚的心肺功能。
“現在不是看大象的時候,趁沒被混混們發現趕緊回去吧。”國政說。
當然,源二郎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買了三張門票,分給政和徹平。國政隻好走進動物園。
“上次來這裏還是小學郊遊的時候,都10年了啊。”徹平環顧四周後說道。
“我上次來還是閨女上幼兒園的時候,快40年了。”國政用從大衣口袋掏出來的手帕擦額頭上的汗。
不明真容的動物叫聲混合著野獸的氣味。廣播裏傳來馬上就要到閉園時間的通知。
“我還沒看過熊貓呢。”
“你郊遊時是邊睡邊逛的啊?”源二郎向徹平投去懷疑的眼神。
“我沒有睡啦。”徹平有點無可奈何,“睡著的是熊貓。好像是躺在隱蔽的地方,所以沒注意到。下次要不要跟麻美一起來呢……”
排在熊貓園前麵的隊伍一點中斷的跡象都沒有,三人繼續向園區深處走。
看到大象從門那邊徑直走過來,他們在原地停了下來。隻有一頭大象。
“沒有牙哎。”徹平像是有點失望,“是不是拔了啊?”
“不是。亞洲母象好像和非洲的不一樣,牙齒一般不會伸到嘴巴外麵。”國政讀著說明板,解釋給徹平聽。
徹平“欸”了一聲,久久盯著大象,偶爾揮揮手,或是“喂——喂——”地跟它打招呼。
“真大。”
像是回應源二郎的話,大象使勁搖了搖鼻子。
“再怎麼說,我老婆也沒大到這份上吧。”
他竟然還記恨著我拿他老婆作比較的事。國政一驚,笑了出來。
“果然乘船穿過Y鎮河道還是不太可能吧?”國政想要讓步,把問題拋給了源二郎。
源二郎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不,確實穿過了。”源二郎終於把視線從大象那裏收回,看向國政,“我想起來了,細工花簪的圖案裏是有大象的。我是從我師父那裏學會怎麼做的,我師父又說他是從他師父那裏學來的。一定是江戶時代看到過穿過河道的大象的匠人把它做成圖案的。”
曆經長途跋涉從南方國度遠道而來的大象。令世人震驚與喜悅的同時,更是別具一格地穿過了河道。
Y鎮的河道一直運載著浪漫。傳說中的巨獸、心愛的女人,以及從過去流傳到未來的希望。
“下次我會告訴徹平,不要光看那些時髦的圖案,傳統的也要記住。”
聽到源二郎的話,徹平滿臉笑容地點了點頭。“遵命。”
然後他又像個孩子一樣,身體靠著柵欄興致勃勃地看著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