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嚇到了。是這樣嗎?是不是有那種把結婚看成無上珍寶的宗教。花枝這個女的是那裏的信徒之類的?”
“不,不是。花枝那裏信的是淨土真宗。”
“我沒問你她的宗派。到底為什麼會扯到結婚啊?”
“聽說她父親非常嚴厲,好像是小學校長吧,覺得男女交往簡直是無稽之談。花枝從小也是被這麼教育長大的,結婚之前別說接吻,就連和男的一起走路都不行。”
“可是,你不是跟她一起在荒川河畔散步來著嗎?”
“我以為我們是在偷偷摸摸交往,但她可能隻把那當成是散步吧。”
和“野生動物”一起散步,真的是對危機毫無警覺的女人。這樣子還能教好小學生嗎?
“反正,花枝覺得既然已經跟我接吻了,肯定要跟我結婚。”
“初夜那晚知道結婚的真相的話,她是不是會暈倒啊?”
“那個時候我會照顧她的。總之,我也沒有異議,就去她家拜訪了。”
結果花枝的父親大怒,不僅讓愛犬小綠(凶猛的秋田犬)去咬源二郎,還撒了一大把鹽。花枝除了往返於學校,不準出家門一步。上下班的時候她媽也都跟著。
“那不是沒招了?”
國政剛準備蓋上毯子,源二郎就怒吼道:“你個白癡!為什麼放棄得這麼快!”
“還問為什麼,這不都你搞出來的?誰叫你親她的?我可不管。”
“也許是有點奇怪,但花枝是個好女孩啊,不經世事又開朗,還是個美女。如果不負責任跟她結婚的話,我作為一個男人也太丟麵子了。”
“不經世事、性格開朗、長得漂亮又不奇怪的女孩多得是。放棄吧,那麼多事。”
再說,什麼“責任”啊。不就接個吻嘛,傻啊。
但是,源二郎抓著國政的毯子不肯放手。國政沒有辦法,隻好再次做聆聽狀。
“就算你說你要結婚,你連她父母的同意都拿不到,你想怎麼弄啊?”
“私奔。”
“花枝不是在堀切附近的小學教書嗎?私奔不就不能上班了。”
“剛才表達錯了,我要把花枝拐到我家。”
“什麼?”
“Y鎮三丁目的話,這距離還是可以渡個河去堀切上班的。”
“可以是可以,花枝她爸要氣吐血你信不信。”
“拐過來就是我的了。”源二郎邪惡地笑了笑,“那可是嚴厲到跟她說接吻了就要結婚的父母哦!說不定他們會說‘如果你們這輩子要在一起,輪回七生都必須做夫妻,不然沒戲……這樣你也想跟她結婚嗎?’”
國政心生擔憂,又接著問道:“既然是那麼單純的女孩,你要是劈腿了,誰也不知道她會怎樣。‘負責’這件事,不是指你跟她結婚就好了,而是要跟對方一起共度幸福的一生。”
“那個……政,戰爭時父母、兄弟兄妹都死了後,你知道這十年我都在想些什麼嗎?”
國政看到,在台燈光線打出的陰影裏,源二郎臉上的表情消失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沒有死。”
他的聲音太過平靜,平靜到根本不像是平時的源二郎。國政感到有些害怕,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從死者國度傳來的低聲呻吟。
繁榮也好,在火災廢墟上重建起來的城市也好,國政每天數的紙幣也好,這些東西全都是幻覺。國政感覺自己像是被人下了一道通牒。
“我的手可以做出好看的簪子——花、鳥、魚、星星和植物。但我還是感到很空虛。像一塊漆黑的木炭一樣躺在地上的老媽和在她懷裏死去的弟弟妹妹,始終浮現在我眼前。在那麼多死者麵前,我的簪子就是個屁。隻是個徒有其表、可有可無的東西。”
“我沒有這麼想過。”國政激動地說。
他不知道自己比誰都親、都要重視的好友有過這樣的想法。他還自視甚高,一直隻看著未來,他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
“我沒有這麼想哦,源。”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吧。我想有個家庭。想要跟正正經經的、開朗的、有意思的女人一起活下去。”
“會用手帕遮臉,還有‘接吻信仰’的女人真的好嗎?”
“沒關係。有點怪也沒關係。”源二郎微微笑了笑,“我愛上她了。”
那個時候,國政一直覺得源二郎愛上花枝這件事很可疑,是真心愛上,還是隻是在源二郎情緒低落的這個點,正好遇上了花枝。
不過,婚後源二郎的愛根本不容置疑。兩人在一起度過的時間越長,源二郎和花枝就愛得越深。他們總是看著對方笑,偶爾拌拌嘴,看向對方的眼神裏寫著誠實。
礙於源二郎的滿腔熱情,國政也卷進了這場私奔——“搶奪花枝作戰”中。
小學正值暑假。他們猜想,花枝在父母的監視下,應該比平時更難出門。該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跟花枝取得聯係呢?國政和源二郎商量到最後,決定偽造一個手帕。
花枝有好幾款遮臉用的手帕,邊角上都繡著文字“H”。源二郎從附近的店裏買來手帕,充分發揮自己靈活的手上功夫,憑借自己的記憶來繡字。他買的是條藍底白條紋的手帕。
“花枝應該有條跟這差不多的手帕。”
國政拿著準備好的手帕,坐著源二郎開的船橫渡了荒川。然後一個人爬上堤壩,走在堀切正午的太陽之下。
在源二郎告訴他的地方,蓋著一棟複式樓房。院子裏種著樹形姣好的鬆樹,秋田犬小綠和一隻大型犬威嚴地守著門口。
“有人嗎?”國政在門外喊道,“有——人——嗎?”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中年女性伸出頭來。應該是花枝的母親吧。“來了。您是哪位?”
國政有點失望。如果出來的是花枝,就可以不靠手絹直接傳話了。要是她媽,就沒辦法了。不,還是有的。不過機會隻有一次。就是料到可能會有這種情況,他才提前準備好手帕的。
國政鼓起勇氣,盡全力擠出看上去討人喜的笑容。
“剛剛我在這前麵撿到一條手帕,問路過的小學生有沒有什麼線索,他們跟我說可能是令千金的東西。”
“哎呀,勞您費心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她門也沒鎖,趿著草鞋走到大門口。
大門是格子推拉式的。小綠像是要保護她一樣,盯著國政叫個不停。國政下了決心。
她推開大門,對國政鞠了個躬。國政把手帕遞給她。
“是嗎?是令千金的東西沒錯嗎?”
她攤開手帕,確認起刺繡。國政趁機蹲了下來,裝著用自己的手帕擦鞋子上的灰,又趁她不注意,把手伸到小綠麵前。
一開始就啟動戰鬥模式的小綠這下受了驚,條件反射地咬上來,正好咬到拇指和食指中間柔軟的虎口。國政因為這超乎意料的痛,“哇——”的一聲叫了出來。他心想,我的手不會被咬斷吧。
“哎喲,不好了!小綠,這樣不行,快放開!”
多虧她當下立斷,拍著小綠的頭把它趕走,國政的手才隻是被咬出兩個坑。但是,血卻像噴泉一樣不斷湧出。國政痛到快麻木了。
她急忙用剛才那條手帕幫國政止血。“這可怎麼辦,真的是對不起啊。”
“不,不要緊。應該是因為我突然動了一下,嚇到狗了吧。”
“總之先進來吧,我幫您包紮。”她感到非常過意不去,要帶國政進門。
第一關卡順利突破。
可憐的小綠躲在玄關旁的小屋裏,十分沮喪。托源二郎的福,小綠和國政都受了不少罪。
“媽,出什麼事了?”
看到走下台階的花枝,國政這才恍然大悟。清新秀美的長相,加上生性開朗的性格,果然是源二郎會喜歡的類型。
“小綠剛剛咬了這位先生。你趕緊把急救箱拿過來,再叫外科的村田醫生過來下。”
如果花枝中途離開,事情就不好辦了。國政急了。“不用不用,隻要消個毒就好了。之後我會讓一直幫我看病的醫生幫我看一下的。”
雖然這出血量不是消個毒就能完事的,但誰叫這是關係發小能不能結婚的緊要關頭呢。國政忍著疼痛,任花枝母親幫自己塗消毒藥。
“您臉色不太好啊。請喝茶。”花枝端來涼好的綠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見血的緣故,國政的頭一陣一陣犯暈。他沒有推辭,喝了口茶,然後歇了一會兒。
“哎呀,眼鏡不見了。”國政發揮起自己所有的演技,其實他本來也不戴眼鏡,“不好意思,可能是掉在屋外了,能麻煩您幫我看下嗎?”
原本花枝的母親就是個好脾氣的人,聽到國政的請求,立馬飛一般走向玄關。
哎呀呀,第二關卡也順利突破。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了。
“花枝。”
聽到國政喊她,剛剛還恭候在一邊的花枝一下子戒備了起來。
“不要怕,我是堀源二郎的朋友,我叫有田國政。”
“堀的……”轉眼間,眼淚就開始在花枝眼裏打轉,“源過得還好嗎?我爸說了些難聽的話,還把他趕走了,在那之後我們就沒見過了……”
“他過得很好。”得趕在花枝母親回來前。於是國政加快了語速,“源二郎想跟你結婚。你要是有這個覺悟,十五號那天淩晨一點就一個人來荒川堤壩。”
“我知道了。”花枝立馬答道。
國政反而畏縮了起來。“你相信我是源的朋友?說不定我是想要誘拐你的壞人……”
“要真是那樣,這也就是我的命了。”
“你怎麼看源呢?你相信他是真心的嗎?他可是沒得到你父母允許就強行想跟你結婚的男人哦。”
“我們已經結合了。”毅然決然的語調。
國政一時忘了手痛,張開口想要說點什麼,又沉默了。“不好意思,但不是我潑你們冷水,隻是接吻根本談不上什麼結合。”
“咦?是這樣嗎?”花枝探出身子,眼睛裏滿是好奇。
“是的。所以我覺得你是不是應該再好好考慮一下……”
“勞您操心……”花枝用帶著感謝的口吻說,“但是我的靈魂已經和源二郎結合了。”
說著這話的花枝帶著神聖的光輝。這就是處在愛情最高點的人的姿態啊。國政像是被徹底打敗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去屋外找過了,但還是沒看到眼鏡。”花枝的母親帶著一副萬分抱歉的表情回到屋裏。
“啊,不好意思,眼鏡就在我口袋裏。”國政又發揮起他那點演技,當著花枝母親的麵拍了拍西服口袋,“那麼……血也止好了,我就先告辭了,麻煩你們了。”
“那個……敢問您的姓名和聯係方式是?改天我們再去登門道歉。”
“哪裏哪裏,用不著登門道歉啦。”國政一口回絕了花枝母親的提議,逃一般離開了花枝的家。
走的時候國政還在想,要是他們不訓小綠就好了。
拐彎的時候,國政轉過頭,看見花枝的母親還在朝著自己鞠躬。花枝站在一旁,優雅地目送著國政離開。四目對視後,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隊伍前進到鳥居和前殿之間。
源二郎還是跟剛才一樣一言不發,像是被氣得不輕。
國政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的手。被小綠咬過的痕跡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消去,而是化作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白點。不過半個多世紀都過去了,眼下已經分不清到底在哪裏了。
小綠在這之後也作為花枝家的看門狗盡忠職守,終其天年。
花枝很疼小綠,也非常重視父母。但那天晚上,花枝拋下了所有,來到了源的身邊。
八月十五,花好月圓之夜。
國政終於忍不下去,他決定把自己那丁點驕傲丟一邊,向源二郎道歉。
“那個……源……”
“什麼事?”國政在源二郎低沉生硬的口吻前泄了氣,無言以對。一想到打生下來開始的緣分就要在今天畫上休止符,國政有點無依無靠的感覺。
又一陣沉默襲來,國政耐不住這氣氛,斜著眼瞅站在一旁的源二郎。源二郎好像還是很不爽。沒有比緊閉雙唇、冷冷背過臉去更能傳達“我不想跟你說話”這層意思的了。
國政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來回送了好幾回視線,想要抓住兩人和好的契機,也一直在找機會看能不能搭得上話。而這些,源二郎應該都已經察覺到了。盡管這樣,他也想把“冷戰”進行到底,可見還是孩子氣。這是七十多歲的男人會做的事嗎?
寒氣沿著石頭堆的參道爬了過來。國政輕輕地跺了跺腳,回過頭看剛剛穿過的鳥居。新年伊始,前來參拜的遊客絡繹不絕,隊伍甚至排到了神社門外。
國政找到了點優越感,又把頭轉了回來。一想到有那麼多人還排在自己後麵,國政莫名有種“太好了、太好了”的喜悅之情。等了這麼久,國政和源二郎終於離前殿越來越近了。
真不想和源二郎大眼瞪小眼排著等參拜,好想早點結束參拜回家。國政心想,既然心情這麼不好,趕緊離開隊伍,一個人離開神社就好了。但小心行事如國政,這事兒他做不來。他本想對源二郎抱怨“你要是再這麼鬧別扭,我真不管你了”。但忍住了不滿的情緒,在心裏嘀咕著:“總之新年還是應該好好拜拜的。”“我要是先回了,源二郎也許會更火冒三丈。”
源二郎突然離開了隊伍。總不會是等累了,準備自己一個人回去吧。尷尬到想要回去的人明明是我啊。國政一驚,莫名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傷了,他問道:“喂,你去哪兒?”
“尿尿。”源二郎頭也不回地答道,徑直走向社務所。
這算什麼啊,到底。被甩在隊伍裏的國政上火了。自己總是被源二郎任意的舉動耍得團團轉。哪有人會無視休戰的白旗跑去廁所?現在是尿尿的時候嗎?他想問問源二郎。
源二郎過了很久也沒回來。國政能感覺到排到這個點,接下來隊伍的前進會越來越快。香資箱眼看越來越近。為什麼源二郎要在這個關頭去廁所啊!隻是尿個尿想花多長時間啊?!你的尿會像源源不斷的瀑布嗎?國政有點焦躁,又有點擔心,視線遊走於前殿和社務所之間。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以同樣的心情等待過誰。
沒錯,是半個多世紀前的八月十五的夜晚。
年輕的國政和源二郎駕駛著小船橫渡荒川,到達堀切河岸邊。那晚的月亮很漂亮,雖然是深夜,天氣卻很悶熱,黑色的江麵像油般光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堤壩上的草看上去也很沮喪。
今晚的順序是,花枝先離家出走,然後來到源二郎身邊。
十四號白天,有田家邀請僧侶來家裏讀盂蘭盆節的經文,不知道為什麼源二郎也來旁坐了。國政的父母像是有些驚訝,問起源二郎“盂蘭盆節不用上供嗎”“已經去掃過墓了嗎”,源二郎卻心不在焉,隻是一個勁兒地回答“對、對”。
讀經結束後,源二郎迫不及待地把國政拖出屋外,打算現在就下堤壩上船。被源二郎強拖硬拽、緊跟在其身後的國政好不容易才停下腳步。太陽還正當空。
“去哪兒?”
“去接花枝。”
“約定的時間不是下午1點,是淩晨1點啊。”
“不早點到對岸去,花枝說不定等累了就會離開啊!”
話就算這麼說,現在出發也還是太早了。荒川雖然是條大河,但又不是黃河啊亞馬孫河,沒有必要提前半天坐船出發吧。
國政安慰起源二郎。“你的心情我懂,但你先淡定。首先第一點,我為什麼必須得跟你一起去接她啊?”
“不要說那麼無情的話嘛,我們不是發小嘛。”
我這個發小做得已經夠盡職了好吧。國政的視線落在自己綁著繃帶的左手上。被小綠咬過的傷口還隱隱作痛。就算遭遇了這樣的人禍,我不是還幫你出謀劃策想辦法讓花枝逃出來。真想從這些破事中解放出來。
源二郎用百年難得一遇的可憐眼神看著國政。
真拿你沒辦法,那就好漢幫到底。國政輕輕搖了搖頭,指示起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的源二郎。
“打掃下船,花枝會坐的。不要忘了檢查馬達,否則途中整艘船說不定都會被衝走。”
源二郎老老實實按照國政說的做,給小船的馬達加了油,把船底掃幹淨,做好了迎接花枝的準備。這期間國政坐在河岸邊,閑得無聊往河裏丟小石頭,看波紋擴散開的樣子。源二郎跟注滿了雞血一樣,往馬達裏注油注到馬達快空轉了,掃帚揮舞得那個激烈,船底都快要磨損殆盡開個洞了。
源二郎做完手上的活,在國政身旁坐下。剛以為他能歇歇了,下一秒他又站了起來,脫掉身上藏青色的浴衣,隻穿著一條兜襠布。國政一驚,抬起頭看源二郎,這貨又想幹什麼?源二郎昂首挺胸地邁著步伐走進荒川,朝著對岸遊起了泳。
國政呆呆地目送源二郎。當時公害這個詞還很耳生,荒川的水也很清澈,但是水流也不負其名、湍急洶湧。源二郎被下遊的水一點一點衝著遊到對岸。休息了沒多久,他又縱身跳進河裏,用胳膊劈波斬浪遊了回來。
國政等著源二郎回來,期間脖頸被太陽曬得發燙。源二郎遊回國政在的河岸,叉著腿喘著粗氣,讓水滴順著身體流下。
“你在幹嗎啊?”國政驚訝地問道。
“沒辦法靜靜地待著。”源二郎答道。
國政心想,敢情有源二郎這體力,船也就是個擺設。讓花枝坐他肩上遊回Y鎮不就好了嘛。源二郎穿著一條兜襠布,在河岸一骨碌躺下,完全不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石頭當回事。從仰臥到俯臥,再從俯臥到仰臥,不斷改變著身體姿勢來烘幹濕透的身體。
然後,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邊披上浴衣係好帶子一邊說:“那……日期變了的時候,我們還在這兒見。”
說完,源二郎迅速爬上堤壩,朝自家方向前進。
這算是什麼啊到底!一個人被丟在河岸的國政聚集全身力氣,把十塊碩大的石頭陸續丟進河裏。為什麼我必須要跟著一起去啊。簡直是不講理的源二郎才能做出來的事。
盡管如此,為人規矩老實的國政還是無法拒絕源二郎的請求。掛鍾敲響12點,國政再次走向荒川。源二郎已經坐上船等國政。他穿著白天那件藏藍色的浴衣。你就沒有件像樣的衣服嗎,我好歹都穿著一件幹練緊致的白襯衫,你一個新郎官穿件浴衣是要怎樣?
國政雖然這麼想,但現在也確實說什麼都於事無補。載著國政和源二郎的小船朝著對岸駛向荒川。
過了淩晨一點,花枝也沒有來。小船停在岸邊,江麵傳來細浪敲打船頭的聲音。偶爾能看見鯽魚或別的魚躍出水麵,月光下鱗光閃閃。
難道從家裏溜出來很費事?是不是被父母發現了?國政又擔心又不安,借著月光不停確認手表。這枚手表還是他用第一次拿的獎金買的。時針走得慢到令人心焦意亂。到了淩晨1點5分。
“喂,政。”等得不耐煩的源二郎開口問道,“你真的跟花枝說1點在這裏見了?”
“說了。”
明明是你拜托我的,事到如今卻來懷疑我。國政火不打一處來。
“花枝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誤會什麼?不要把她說得像是個笨蛋。”
“我什麼時候說她是笨蛋了。介意的話你就去看看情況啊。”
“我要是就這麼跟個沒事人一樣去了,又會變成她爸和小綠的犧牲品。”
就在國政和源二郎拌起嘴時,一聲和深夜不搭的朝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久等了,晚上好。”
抬起頭一看,花枝就站在堤壩上麵,開心地笑著,朝國政和源二郎揮手。月光下的花枝看上去很美。也許是因為一路跑到江邊,她的雙頰泛著淡紅色。白色半袖T恤微微發光,長而有光澤的頭發就像是夜色一般烏黑。
國政呆呆地站在岸邊,有種看到仙女降臨的感覺。花枝走下堤壩,藏藍色的短裙下擺一晃一晃。走路的樣子令人膽戰心驚。就這樣也能教孩子們體育。果然,花枝在坡上摔了大大的一跤,還好沒滾下來。不過中途看她那樣子簡直搖搖欲墜。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岸邊。
國政用胳膊肘戳了戳呆立在旁的源二郎的側腹。源二郎像是突然從昏厥中蘇醒過來一樣,“啊”了一聲,走向花枝,步伐就像是夢遊患者。看到花枝在深夜綻放的明媚表情,源二郎默不作聲地取過花枝帶來的包。是個四方形的小旅行包。很難想象,那樣一個包,裏麵竟然能裝下所有生活用品。花枝真的是像說的那樣,隻身就來到了源二郎的身邊。
單單是因為相信愛。
察覺到花枝的真心,國政心裏湧出些別樣的東西。一想到發小被一個美女發自內心地愛著,國政覺得又羨慕又自豪。
源二郎用空閑的手牽起花枝,扶她上船。從岸上的國政麵前經過的時候,花枝輕輕地點了點頭。國政也回以頷首,專注地看著源二郎和花枝的身影。
花枝像是拿搖晃的船沒招,中途便落座了。源二郎解開纜繩,開啟馬達。
“嘟……嘟……嘟……”馬達聲在周圍擴散開來。
國政忐忑不安,擔心花枝的父母和小綠發現後追過來。站在船尾的源二郎急著出發,他催促道:“政,快點上船。”國政不顧鞋子被浸濕,踏進河走了幾步,縱身跳上已經開始駛動的船。
源二郎的小船慢慢地劈開荒川前進。圓月將銀光灑向水麵,就像是渡過夢中的河川。
國政坐在船頭正對前方,他微微轉過頭,想要說可以放心了。映入眼簾的是站在馬達旁掌舵的源二郎,和扭著身子看向他的花枝。兩個人麵麵相視,進行著無聲的對話。
說著兩個人之間的愛情;說著拋棄家人的痛苦;說著喪失雙親後渴望家人的彷徨;說著今後等待著兩人的、充滿希望和幸福的生活。
也許是受了兩人炙熱的視線影響,就連荒川也沸騰了起來。國政“哎呀呀”地搖了搖頭,又把臉別了回來。說到底,我為什麼會在這裏?這麼大個電燈泡。
去的路上,墨田區Y鎮的燈火搖曳在夜間。
花枝坐著船嫁了過來,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裏開始和源二郎一起生活。因為是不顧父親反對離家出走到這兒的,所以也沒舉辦什麼像樣的婚禮。渡過荒川到達Y鎮的晚上,在源二郎家中的茶室,兩人按照“三三九度【19】”的規定喝了交杯酒,僅此而已。源二郎還是老樣子一身浴衣,花枝也不過是穿著坐船時那套便衣。
源二郎家裏沒有朱紅色的杯子,於是兩人就拿著陶瓷酒杯,按照順序用酒浸潤雙唇。國政也沒能獲得解放,被迫見證這場即興的婚禮儀式。
“明天去婚姻登記處做婚姻申報吧。”喝完交杯酒,源二郎說道。
花枝高興地表示讚同:太好了、太好了。國政“嗯嗯”地點著頭,源二郎擺出“滾”的手勢,催促他趕快離開。看來他的意識一早就已經飛到和花枝共枕的新床上了。好歹我也幫了你那麼多,事情進展得順利,這下就想著甩掉累贅了啊。
國政雖然不能釋懷,但打擾人家新婚初夜也會被馬踢吧。國政乖乖地離開了。他盡量不去想象源二郎和花枝會度過怎樣的新婚夜。在沒有人影的夜路上,歸家的國政的影子拉得格外長。
花枝到死為止都和源二郎過著幸福的生活。至少在一旁的國政眼中,她是很幸福的。
國政休息日去他們家玩時,源二郎和花枝總是依偎著坐在二樓的窗邊。花枝把胳膊放在窗沿上,朝馬路伸出身子,跟國政打招呼:“哎呀,國政你來啦。”抬頭一看,是源二郎和花枝兩張相鄰的臉,他們笑眯眯地朝自己揮手。
花枝的父母因為心疼女兒,在他們婚後一年便解除彼此間的誤會,經常橫渡荒川來源二郎家。源二郎總是第一時間把船開出去接送花枝的父母。當時小綠也曾一起乘著船來花枝的新家玩。雖然每次它都會因為晃動的船而感到不安,但一看到站在岸邊迎接它的花枝,它就會像螺旋槳一樣轉著尾巴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