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政、“次郎”和聖良把手伸向盤子,嚼著年糕含糊不清地說著話。
原來放上芝士會這麼好吃。國政在心裏感歎道。不過這麼圖省事的午飯,“次郎”都不會有意見嗎?
“次郎”果然一點怨言都沒有地吃著年糕。
清子沒有拿餐桌大盤子那份,而是端著裝有四塊芝士年糕的盤子坐回了沙發。清子和蕗代一邊吃著年糕,一邊又看起了箱根馬拉鬆比賽。
大家都吃完後,蕗代終於開了口:“說吧。”她不能忍受和國政待在同一個空間,渾身散發出想要趕緊完事的情緒,“爸,你為什麼要來我家?”
“那個……我隻是在想你們過得好不好……”
“好啊。這還看不出來嗎?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那個……沒有什麼特別的……”
“那就請回吧。輝禎,不好意思麻煩你把爸送到車站。”
對好久沒見的父親,說的這都是什麼話啊。國政激動地一聲怒吼:“FUKIYO(蕗代的名字)!”但由於火氣太大,舌頭也打結了,實際發出的聲音是“FUNIYO”。
“怎麼了!”蕗代不以為然地頂了回去。
小時候被國政訓話還會變乖,現在連父親的威嚴也不管用了。
被蕗代這麼一問,國政反倒畏畏縮縮了起來。“那個……什麼……”咳了兩聲想要平複下心情,“你媽不是一直在你這兒賴著不走嗎,這事你怎麼看?”
“沒怎麼看,又能幫我照顧聖良,我也要出去兼職,幫了我不少忙,對吧?”
蕗代對上清子的臉,兩人相視而笑。連“次郎”也在餐桌那邊點著頭。國政的形勢非常不利。
“但是……”盡管這樣,國政還是試圖反駁,“但是,你媽走了這麼久,我生活非常不方便。突然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
“媽又不是為了方便你才存在的。”蕗代又頂了回去。
“不是突然不見的……”清子擺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說,“我很早以前就想過離開那個家,也應該跟你說過才對。”
“什麼時候?!”國政吼了出來。
他不記得清子跟自己說過這些話。某天清子說了句“我要去蕗代那裏”,就再也沒回來。國政還以為她隻是想待在那兒照顧孫女幾天。
“好啦,好啦。”
“次郎”揚了揚雙手,想要給這緊張的空氣注入一縷暖風。“我們今天本來打算去‘孩子王國’,爸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孩子王國”是個什麼東西。去那裏就能回歸童心,忘掉這具老化的身軀和憂愁,一身輕鬆地到處跑嗎?回歸童心就別指望了,那是今後永遠不再成長的人住的國度,即養老院。“孩子王國”就是這種充滿惡意的比喻嗎?你們膽敢騙我,想把我帶到養老院去?真是對不住了,我雖然是個老人,但精神每天還在成長,身體時刻也在發生變化,完全不輸年輕人。不,甚至比他們更好。
要是目的地真的是養老院,一定要狠狠罵一句“多管閑事”。國政暗自下了決心,坐上“次郎”開的銀色轎車。蕗代坐在副駕駛座上,國政和清子坐在後排,中間夾著聖良。國政沒想到清子和蕗代會那麼若無其事地關掉電視,明明她們看箱根馬拉鬆時是那麼地聚精會神。隻有聖良興高采烈地蹦蹦跳跳。
看來清子和蕗代想盡量無視家中的國政,才會向電視求救。
“孩子王國”是能把這糟透的氛圍抹殺掉的地方嗎?國政心裏懷著小小的期待,但是二十分鍾後他們到達的隻是位於山中的一個高低不平的空曠公園,裏麵有自行車道、花壇、滑冰場以及牧場。
幸好不是養老院,但這裏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休息場所。走進大門,聖良馬上拉著父母的手走向牧場。國政和清子保持著微妙的距離,跟在女兒一家後麵。外人看來根本不知道他們是陌生人還是夫婦。
路上他們經過一塊寫著“孩子王國由來”的立牌,國政粗略掃了一眼,這才知道這裏在二戰時曾被當作陸軍的彈藥庫使用。
現在的小孩們竟然能在曾經放過殺人炮彈的地方相安無事地玩耍?
國政想起曾經被燒得寸草不生的Y鎮,他還想起那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也是在那裏,他活著和源二郎重逢了。現在在這裏,能和國政相互傾吐戰爭回憶的人就隻有清子。不過當事人卻正抬頭看冬天枯萎的樹枝,像是給自己立了一道屏障,一副超然脫俗的樣子。說到底,戰爭結束的時候清子才六七歲,國政也被疏散到了沒有空襲的地區,他愈發覺得,他們能聊的戰爭回憶充其量就是些事後話,連真實體驗都算不上。
國政望著一蹦一跳的聖良,對清子說:“蕗代有沒有想再生一個?這歲數也許有些勉強,但小聖應該也想有個弟弟吧。”國政說這話沒有任何意圖,不過是覺得他們夫妻倆能夠說的話,就隻有孫子了。不過這話卻好像觸怒了清子。
“你啊,一直是這樣,淨說些不體貼人的話!”清子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話裏明顯帶刺。
國政受到了驚嚇,看向跟自己隔著一小段距離的清子。她麵色泛紅,身體看上去大了一倍,像是氣得不輕。之前在蕗代家看到客廳裏的她時,他還有點擔心,怎麼變得又老又小了。但現在也不是為她恢複精神頭感到高興的時候。
“不……不好意思,”國政急忙道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清子用燃燒著憤怒的冰冷眼神看著國政,“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想隨便道個歉糊弄過去。”
相親和新婚那時優雅的清子什麼時候消失了呢?國政忍住就要歎出口的氣,維持沉默。這些年他多少也明白了,這時候不管說什麼也隻是火上澆油。
“為什麼是‘弟弟’,蕗代生的不是男孩不行嗎?也是,你就是這麼想的吧。我當時也沒被少說,就因為生的不是兒子。”
“我什麼時候為這事怪過你?”國政還是一早破了戒,忍不住辯駁起來。
“你爸媽怪過啊!”清子氣得有些失控。連陳年舊事都翻出來說,看來事態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國政提心吊膽地開了口:“這事你以前也提過吧。要是難受的話,那時候跟我說多好。”
“以前怎麼沒說過?”清子的牙齒很堅固,現在也基本都還在,因此咬起牙時會給人一種壓迫感。
“我跟你說過不知道多少次,能不能想個辦法,你爸你媽一直催著要個孫子,我快受不了了。但你就隻會說些什麼‘工作忙’‘那些話聽聽過就好了’,什麼也沒幫我做過啊。”清子接著說,“首先……”
一直都是這樣,這個“首先”一出來,國政就隻能把清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的抱怨聽到底,連插句反駁的話的空隙都沒有。
清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像是國政他媽有多壞心眼、多討人嫌;國政他爸家務活一樣做不來,要求倒多得要死,大男子主義不知道有多嚴重;自己一個人既要照顧公婆,又要做家務活、帶孩子,國政還打著工作忙的借口想幹什麼幹什麼。總之,國政就是個遲鈍到無可救藥,一點都不懂得體諒人的人。自己是因為能忍,才會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幾十年,離家出走也是正常的。而且女兒們也支持自己的決定,所以她是絕對不會回Y鎮那個家的。
“那時候就是這樣的。”“有一次,你還說過這麼少根筋的話。”清子搬出過去種種具體事例,根本不管時間過去多久,等到她這番話說完,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鍾。
說完話,清子有些呼吸困難,不過聽的人也不輕鬆。
“坐不坐?”國政邀她在長椅上坐下,頭上是葉子掉光的櫸樹。他再次被清子滔滔不絕的言辭壓住了氣勢。以前,清子真的跟我反複說過剛剛那些話嗎?要是這樣,我的耳朵真不知道長哪兒去了。
雖然國政也很不爽清子把自己父母說得這麼難聽,當時他也有他的難處,但就算他把這些說出來,問題也不會得到解決。國政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搭在膝蓋上的手。他明白把清子激怒到這份兒上,甚至於離家出走,確實是自己不好。坐在他旁邊的清子的呼吸也漸漸平緩了下來。
“你完全……沒有回家的打算嗎?”國政擠出一絲聲音問道。
“沒有。難得你專門來一趟,真是對不住了……”清子回答得特別見外。
“離婚是不是更好?”這句話國政問不出口,清子也沒有提。
他抬起頭,“次郎”抱著聖良,聖良正隔著牧場柵欄給放牧中的乳牛喂草,蕗代正笑著用手機相機捕捉這對父女和乳牛。
“嫁給我後,跟我一起過的這些日子裏,一件開心的事都沒有嗎?”
“那……應該是有的吧。不過……”清子搖了搖頭,“我都已經忘了。我離開Y鎮,就已經決定以後隻做自己想做的事。”
話說到這份兒上,國政也隻能放棄。清子離家出走的幾年,國政也甩不開麵子,根本沒想過去接她。等到開始去做的時候,時機已經晚了,清子已經在女兒家那裏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一輛放著歌曲《故鄉》的冰激淩車沿著園內小徑推了過來,聽說是用牧場擠的牛奶做的冰激淩。盡管天氣冷得能看見呼出的白氣,聖良還是想要吃。眼看蕗代就要從包裏掏出錢包,國政一個快步搶先付了錢。
給聖良買了一個,又買了一個拿在右手裏,走回長椅。
“吃嗎?”他把冰激淩遞到清子麵前。
清子搖了搖頭。
他舔了舔又甜又涼的冰激淩。“挺好吃的,很醇厚。”
清子一言不發。國政感到身體越來越冷,膝蓋也“嘎吱嘎吱”顫抖,但他還是一個勁說“好吃、好吃”,連蛋筒都不剩,吃得一幹二淨。口腔內部已經麻痹,到了後來甚至連味道和溫度都感覺不到。對於清子來說,那些美好的回憶是不是也像這樣,因為歲月和國政的缺根弦而漸漸褪色,變成沒有感覺的單純記憶了呢。
最後,他們在“孩子王國”連一個小時都沒有待上。一是因為天氣冷,再有就是國政和清子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必須要說的話了。“次郎”開著車把國政送到離他們家最近的車站。
隻有蕗代一個人和國政一起下車,跟著來到檢票口。
“媽怎麼說?”
“她不準備回去了。”
“果然。”
“她有給你們添麻煩嗎?次郎……不,輝禎有說什麼嗎?”
“沒,他什麼都沒說。他們處得也挺好的。”
“生活費夠嗎?”
自從分居後,清子每個月會用卡從和國政共有的賬戶中取五萬日元。國政也一直用存折確定餘額,把退休金、年金之類的一點點轉到共同賬戶上。
“沒關係。我們家就一個孩子,老公也說自己的雙親已經過世,更想好好對媽盡孝。”
國政一直對自己工作養家這件事感到自豪,但他們現在連經濟上都不需要他支持了,他感到很空虛。
“我這個父親,做得有那麼差嗎?”雖然他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麵,但他還是忍不住不問。
“這個嘛……”蕗代歪了一下頭,“我不知道別的父親是什麼樣的,所以也不好說。但我和光江以前經常說‘要是源叔的孩子就好了’。畢竟源叔經常在家,應該會很開心吧。”
又是源那家夥。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他的評價這麼高。國政有些心焦,內心受了很大的傷。
“不過,那家夥可是亂七八糟的哦。”
“也許吧。”蕗代微微笑了笑,“那……路上小心啊。”
蕗代頭也不回地往車的方向走。次郎正跟坐在車後座的聖良和清子聊著天。蕗代一回到副駕駛座,車便載著一家人的笑容奔馳而去。
國政愈發覺得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次郎”缺根筋。他歎了一口長氣。隻剩他一個人,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現在流行的好像不是賣力工作的男人,而是珍惜家庭的男人。雖然他怎麼也不覺得是自己錯了,但既然落到老婆女兒都對他漠不關心的下場,說不定缺根筋的男人其實是他。
國政看著售票機上的路線圖,一再確認田園都市線會跨線行駛到半藏門線的線路上。他費力地對準視線焦點,想要知道到達家附近車站的交通費金額。
他再次坐上電車,開啟這段長時間的旅途。
終點站是Y鎮。
國政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下意識走向位於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也許是因為發小就住在附近,自己才沒能擺脫骨子裏的嬌氣,連自家人都相處不好吧。國政偷偷把責任轉移到源二郎身上。
在源二郎家門前,他碰到了從商店街回來的徹平和麻美。他們像道祖神【23】一樣緊貼在一起,打造出寒意和他人都無法踏足進入的戀人空間。他們注意到國政,笑著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