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田大爺,您夫人回來了嗎?”徹平沒有多想便開口問道,瞬間就被麻美用胳膊肘頂了下腰。
“嗷嗚。”他的身體扭成“\\u003c”形,一陣疼痛襲來。
在麻美同情的視線中,國政走進源二郎家。麻美扶著徹平跟在身後。
“早啊,政。事情……哎,不問也知道了。”看到國政的表情和臉色,源二郎像是察覺出點端倪,“先坐吧。”他關掉正在播放新年節目的電視,催著國政在茶室坐下。
麻美剛準備去沏茶,源二郎卻發話了:“這時候就該喝酒。”於是天還沒徹底變黑,這裏就變成了酒會現場。
徹平像鬆鼠一樣鑽進廚房,抓來一堆粗點心當下酒菜。所有人都圍著矮桌坐下喝起了酒。
“說吧。你老婆說什麼了?”
“她不準備回來了。我閨女還說‘要是我爸是源叔就好了。’”
“說什麼蠢話呢。你還真把這些話當真,就這麼跟喪家狗一樣回來了?扇你老婆一兩個巴掌,把她拖回來就好了啊。”
麻美聽得出神。“就像朱利一樣。”
徹平歪了歪頭。“啊?朱利是誰?”
“你說得倒狠,”國政揉了揉眉間,“但是源,你扇過花枝嗎?”
“白癡!我要是那麼做了,見血的是我好吧。”
源二郎和國政一樣隻能逞逞嘴巴功夫,實際上都是“妻管嚴”。
國政把和老婆女兒之間的來龍去脈大略說了一遍。源二郎雙手抱在胸前。“嗯,那確實很難把她帶回來。”
徹平則攤開話說:“一個人過也沒什麼不好啊。”
麻美也鼓勵起他:“我喜歡像有田大爺這樣的老爸哦。”
“客套話就免了。”國政無力地搖了搖頭。
“哪有客套!”麻美猛地把身子探到桌前,“我爸雖然是個木匠工頭,但脾氣不知道多殘暴。對吧,小平平?”
“嗯,就跟十多天什麼都沒吃的老虎一樣殘暴。”
“而且還反複無常。對吧,小平平?”
“嗯,就像隔了十天好不容易抓住頭牛,剛開吃就說‘果然還是想吃豬’的老虎一樣反複無常。”
徹平的比喻雖然不好理解,但她爸好像是個厲害人物。
國政有些動搖,麻美趁熱打鐵繼續稱讚:“所以嘛,像有田大爺這樣又穩重又知性的父親是我的憧憬啊。”
這下,國政的心情好像也沒那麼糟了。
“可惜有智慧還不是連老婆都沒能說服。”
因為源二郎插的這句嘴,國政那一點點喜悅又煙消雲散了。
“但是,有田大爺也過了幾十年都快要厭煩的夫妻生活了,不是嗎?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徹平一邊往自己的杯子裏添酒一邊說。
也不知道是受到什麼奇怪的影響,國政也添了一杯。
“我和麻美都還沒站在起點呢。”
“但是徹平你不是說,在獨立之前婚事要先放一放嗎?”國政問道。雖然他心裏想的是,你們現在都半同居了,跟夫妻也沒差別,就算結婚拖上個幾年,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個……”麻美渾身無力地開了口,“之前明明反對結婚反對得那麼厲害,現在我爸又改變主意了,發了一通火——‘你破事做一半,是不是想拖著我女兒嫁不出去?渾蛋啊!別給我婆婆媽媽的,要在一起趕緊給我把事辦了!’沒辦法,誰叫我爸反複無常呢。趕是有點趕,明天我爸媽就要和他爸媽在上野吃飯了……”
“你是說兩家父母要碰頭?”
源二郎撓了撓下巴。“你們也真不容易,竟然能走到這一步。徹平他爸媽不是也反對這婚事嗎?”
“現在也反對。”徹平把身體縮成一團,手指不停在桌子上打轉,“其實我父母以為明天隻是一家人一起吃頓好吃的。”
“你說什麼?!”
“這不完了,徹平!”
被源二郎和國政這麼大聲一吼,徹平愈發變得渺小。“我不這麼說的話,事情就進行不下去了啊。”
可是,徹平他爸是在“一部上場”企業上班的精英男,要是他碰到麻美他爸——如饑餓中反複無常的老虎般凶殘的男人,這不鐵定是要“見血”的嗎?
“不能想個穩妥點的招嗎?”
“明天不能找個差不多的借口取消掉嗎?像是肚子痛啊牙痛啊之類的。”
但徹平決然地說了句“不”。“我要和我爸媽戰鬥,要讓麻美他爸也承認我是條‘漢子’。”
“小平平……”
“麻美……”
這對戀人深情款款地看著彼此。
“我要和麻美結婚,然後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很高興你這麼說,小平平。”
“你們啊,有了政這麼一個走在前麵的壞例子,你們還真敢憧憬什麼結婚啊、幸福的家庭啊。”源二郎使勁咬著嘴裏的點心,一臉吃驚地說道。
“哪有啊,我過去也很幸福好吧。”國政氣得反駁,“不過是人到晚年,這就像紐扣徹底扣錯了位置一樣。”
“這還不是最差?趕緊把紐扣扣回原來的位置啊。”
“我老花眼,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看不清手上的東西了!”
“小平平,我已經很幸福了哦。”
“這還不算什麼,麻美。我們會變得更更更幸福。”
第二天,在擠滿熟睡的人的客廳,國政睜開眼,這才意識到昨天大家都醉了。
“疼、疼、疼。”他搓著腰站了起來。在榻榻米上睡覺簡直是活受罪。好不容易給自己披了條毛毯,貌似還是沒能抵住黎明的酷寒。
徹平和麻美裹著一條毛毯,絲毫不被源二郎的呼嚕所動搖,臉上洋溢著安詳。
沒想到我這把年紀竟然喝得醉成這樣。國政感到有些羞恥。他疊好毯子,悄悄離開了源二郎家。
新年第三天依舊萬裏無雲。朝陽正好照在Y鎮家家戶戶的屋頂上。
不用一個人度過夜晚,有能發牢騷,一起喝酒、睡覺的發小和年輕朋友。對於這些,國政還是心存感激的。
就算是作為丈夫和父親都不合格的自己,也許對源二郎、徹平和麻美來說還是有點幫助的。他們說不定對國政還抱著期待和希望。
我還和某個地方有著聯係,被某些人索求著。想到這一點,國政便安下心來。
跟被頭痛、暈眩、上火所困擾的國政一樣,徹平和麻美也毫無疑問宿醉了。國政在自個兒家中待了一天,心裏掛記著這場暗地裏計劃好的兩家會麵的進展。雖然他想去源二郎家探探情況,但要是連著幾天露麵,保不準會被源二郎一句“寂寞嗎?政,是吧?”揶揄得火上心頭。
他一邊翻著年末買的時代小說,一邊烤起了放起來冷凍的竹莢魚幹。晚飯配的酒是芋頭燒酒,真是闊手筆。他有點後悔,明明一個人生活也什麼問題都沒有,為什麼還是去見妻子了呢?
就在他吃完竹莢魚和梅茶泡飯,準備趕緊泡個澡睡覺的時候,電話響了。他看了眼鍾,快九點了。
難道是清子改變心意想回家了?國政心跳漏跳幾拍,他盡量把自己的聲音壓低。“你好,這裏是有田家。”
“不好意思,有田大爺,您已經睡了嗎?”話筒那邊傳來徹平的聲音。
什麼啊!國政感到非常失望。徹平好像很慌張,連自報家門都忘了,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那個、那個、那個……有件棘手的事。有田大爺,我想拜托您夫人當一下媒人。”
讓徹平感到棘手的事和拜托國政搞定媒人之間有什麼關係啊。
“冷靜一下,徹平,發生什麼事了?”
“不……那個……反正如果有田叔不幫我搞定媒人的話,我和麻美就不能結婚了。麻煩您了!”
“雖然我不知道出什麼問題了,但這事行不通。你也知道我和我老婆關係不好,現在還在分居。要我拜托她當媒人,征得她的許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就算我拜托師父,師母也都過世了。比起讓她從陰間過來出席,麻煩尊夫人還比較實際。”
說得也是。國政猶豫了會兒,給出了個折中方案。“具體情況明天再說吧,上午我也要去源他那兒。”
“好的,務必麻煩您幫個忙!”
掛掉電話,國政“哎呀呀”地搖了搖頭。徹平的話總是誇大其詞,不得要領。不過他卻真切地感受到,好像又有什麼麻煩事要發生了。
第二天,大部分店鋪重新開業,商店街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新年的氛圍已經消失,回歸到匆忙的日常生活。
但源二郎家的客廳卻籠罩著一層沉重感,就像是葬禮和日食撞到了一起。
“……所以,我爸對於這場人為促成的會麵才這麼惱火……”徹平用小到快聽不見的聲音緩緩道來。麻美因為要去美容院上班,就沒有參加這次的聚會。
“我爸說:‘隨便你。我會出席你們的儀式和婚宴,條件是找到不會讓我蒙羞的、像樣的媒人。當然,這也得你自己去找。’”
“那個媒人為什麼要我來當?”國政插嘴道,“我早就過了退休年齡,之後去的公司也很快就辭了,現在可是無業遊民哦。”
“不過,您不是在銀行做過嗎?”徹平眉眼間滿是依賴地看著國政,“我身邊像樣的大人就隻有有田大爺了。朋友大部分以前都是混混,當媒人年紀又太小。”
“我和政一樣大,以前也不是什麼混混啊。”源二郎支支吾吾地念叨著。
被心愛的徒弟委婉地評價為“不像樣的大人”,源二郎的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媒人基本是夫妻倆一起來做的。”
國政提醒的話音剛落,源二郎就“哼”了一聲。“你老婆不是不回來嘛,那還不如把花枝的靈魂召喚出來,我來當媒人好了。”
“把花枝的靈魂召喚到哪裏呢?”
“啤酒瓶如何?”
“白癡,給我滾一邊。”國政截斷和源二郎之間無厘頭的對話,重新看向徹平,“幹脆不要喊你父母了,婚禮就叫上跟你關係親的朋友如何?”
“麻美會很難過的。她說過如果得不到我爸媽的理解和祝福,是不能跟我結婚的。”
“說得也……有理。”
“拜托了,有田大爺。”徹平推開桌子,就差沒跪下了,“能不能麻煩您給尊夫人打個電話問問看?”
“但我現在手上沒有電話號碼……”國政剛張口,便意識到褲子口袋裏還裝著便條。他想著反正都要拿去幹洗,還是等再穿過幾次吧。沒想到隨便穿出來的西服褲子竟然成了敗筆。
國政慢吞吞地從口袋掏出寫著閨女家電話號碼的便條。他對不擅長撒謊和糊弄人的自己有些怨憤。
“源,我用下你電話哦。”
“隨你用,畢竟是我徒弟的頭等大事啊。”
“麻煩了,麻煩您了!”徹平扭著身子,雙手做合十狀。
國政端坐在電話前。他背負著源二郎好奇的眼光,以及事關徹平人生一大轉機,即他能否順利結婚的責任。
國政調整好呼吸,拿起話筒,慎重地按下寫在便條上的一個個數字。電話呼出的聲音在四周回響。
“你好,這裏是大原家。”話筒那邊傳來了清澈的聲音。
一上來就是清子。國政思索著怎麼開口。明明是冬天,後背卻已經被汗水浸透。
“喂?”
聽到清子疑惑的聲音,國政吞了下口水。“是我,想拜托你當一下媒人。”
“啊?是你?”
“嗯,是我。”
“我還以為是什麼詐騙呢。突然說的這又是哪一出,當誰的媒人?”
“是源二郎的徒弟,叫吉岡徹平,是個有前途的細工花簪匠人。他想和一個叫麻美的美容師結婚。”
“我拒絕。”
“為什麼?”
“要是你在銀行做事那陣子認識的人,這媒人我也就做了,竟然說是源二郎的徒弟?!那麼重要的人的媒人,我們倆分居的人哪裏擔得起?再說也不吉利。去拜托更合適的人吧。”
“橫眉冷對”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國政感受到來自背後的視線——源二郎像是在說“不要怕,繼續上”,徹平則是殷切地喊著“有田叔——”。
他冒著冷汗,胃一陣陣絞痛。
為什麼要把這麼大的責任交給一個連家庭都經營不好的男人呢?國政想要大聲發泄出來,卻礙於自己與生俱來的死心眼,隻能握著話筒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