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顛倒,錯今生
燕平城內,林家並非世代簪纓的官宦貴族,隻在康熙盛世間開始經營綢緞莊,世代相傳、人脈擴展,漸次也供奉大內。至列強入侵,國門被迫打開,多處口岸開埠通商,林家又跟隨實業浪潮,創辦繅絲廠和絲織廠,生意便越做越大。
到錦笙父親林肇聰這一輩,林家生意已涉足蠶園、繅絲廠、絲織廠、地產、綢緞莊、刺繡品、皮貨、錢莊銀行等,又壟斷了北地柞蠶行業。家財籠統算下來,林家在燕平城已是首富,與張、趙、方三族並稱四大財閥家族,為各方割據勢力爭相籠絡。
清晨四點,占據桃源巷大半條長街的林宅還沒有開電閘,闔府上下處在溟蒙之中。
林宅的麒麟堂院門前,林家大爺林肇聰垂手站立著。就在昨夜,他六歲的幼子錦笙不堪天花病魔,夭折離世;他亦驟然間老了數歲,背影在月光中佝僂著。
五年前,他被土匪綁票。寒冬十二月,土匪怒極之下,把他捆綁泡在盛滿冰水的大甕中。雖未傷及性命,卻泡壞了他的下體,歸府大病一場後,本就子嗣稀薄的他更是無望再得子嗣。唯盼著一向體弱多病的獨子錦笙長大成人,好替他延續香火。
奈何,天不遂人願。
林肇聰盯著院門上方所懸的黑底木匾額,稀薄月光下,可見匾額上的燙金大字。麒麟堂三字是林老太爺所書,遒勁有力中透著磅礴飛天之勢,仿若這金色的麒麟二字,要幻化成麒麟騰空而飛。
林肇聰猶清楚記得,他的一雙兒女,錦笙和雲笙出生那一日,燕平城雲開雨霽。日落時刻,雲蒸霞蔚,城中閑暇人皆望見天上紅霞幻化成火紅麒麟,仿若踏雲而至燕平城上空。
偌大燕平城,火紅麒麟不偏不倚,恰巧消散於林肇聰眼前的庭院正房上空。那時,這處院落不叫麒麟堂,尚叫錦瑟苑。
錦瑟苑是林肇聰的妾室趙丹蔻丹姨娘所居的庭院,火紅麒麟飛降錦瑟苑那一刻,正是丹姨娘誕下女胎之時。
抱兒子於懷時,林肇聰從窗外仆役口中聽聞有祥瑞之兆傍身,便命令趙媽保密,把晚於雲笙而出的錦笙,謊稱作兄長,應了麒麟兒一說。
古人雲:麒麟踏祥雲,人間百難消。
燕平城人也隻把麒麟祥雲及龍鳳胎這兩件稀奇事當作飯後消遣,閑話兩句亦不再提起。
及至兩月後,有消息傳來燕平城,黃河淩汛並未嚴重到決堤且已漸融,周遭百姓免去了一場洪水災害;受旱災困擾兩年之久的西北竟在今年迎來連場春雨灌溉。
外城人自然不曉林家生了個麒麟兒,但燕平城人口耳相傳,越傳越玄。眾人認為,錦笙應著火紅麒麟消弭的時刻出世啼哭,定是麒麟幻化而來,實乃真正的麒麟兒,是替人間消難來了。繼而傳至大內,太後賜賞麒麟兒,又增添許多傳奇。
這傳奇由外至內,傳至林老太爺和林老夫人耳中,二人心中自然是喜上添喜。打林老太爺記事起,林家闔族從未有過這等傳奇喜事,喜至盛,則心亂,不免又擔憂這龍鳳胎自出生就體弱,恐日後會多病多難。從二人的乳母到小廝、丫鬟,林老夫人挑挑選選又斟酌再三。林老太爺更是不敢輕易為這龍鳳胎定名,找來了有名的算命先生“算準算”,合著孫子、孫女的生辰八字取吉名。林老夫人在“算準算”所列吉字中選定了“錦笙”“雲笙”,她不太懂“算準算”那一套命格之談,私心裏認定“笙”與“生”同音,給那勾魂索命的小鬼聽了,也許能糊弄過去呢。
吉字裏有“鈺”,族裏有墨客見林老太爺如此寶貝這麒麟孫兒,曾提議以“清鈺”為名。鈺,珍寶也,然此鈺有金屬之硬,絕不似賈寶玉之玉也。
林老太爺雖喜此名,但到底是林老夫人的嫡親孫兒,他不忍拂妻子之意,想待錦笙長大成人,身子骨硬朗了,再為其更名。
錦,絲綢之上品。林老太爺不知是否名字緣故,他現有的兒孫中,唯有錦笙從周歲抓取誌向始,就對絲綢有情感,有莫大的興趣。他亦不止一次同人念叨,錦笙當真是上天賜予林家的麒麟兒,改名一事,自然就此作罷不念。
“麒麟踏祥雲,人間百難消!嗬!我不求你消人間百難,你又為何帶走我的麒麟兒錦笙?”
回想著麒麟兒帶來的榮耀時刻,林肇聰悲咽著一拳捶在麒麟堂大門的門框上,朱紅門扉,鎏金輔首,獸口銜著門環。那猙獰有辟邪寓意的獸麵,看在他眼中,極具諷刺。
林家二爺林肇泰突然從月亮門那裏冒出來,人未到,先傳出一句:“喲,大哥,昏昏暗暗的,你站這裏念叨什麼呢,嚇我一跳。”
林肇聰穩定心緒時,林肇泰沿著麒麟堂院門前的小道,踏著淡薄月光投射在石青磚上的暗影來到他身邊,陰笑道:“大哥,錦笙和雲笙得了天花,在麒麟堂裏避痘,我跟爹昨夜裏可是聽到有女人號哭了好幾聲,聽著是丹嫂子的聲音。別是咱家的麒麟兒出了什麼事?嘿!你的身子骨早就不中用了,林家祖規又不許過繼兒子。如今家譜上可還沒落名呢,要是錦笙夭折,你們大房可就絕戶了。族譜上,你們大房這根枝兒就折嘍!你可得好好照顧錦笙啊!”
當初,林肇聰無法再得子嗣一事,本是林宅家醜,連大夫都被贈了重金,要求守口如瓶。林肇泰與他太太卻頻頻在親友談話中透露家醜,說畢要求親友保密,親友再透露給親友時,說畢也要求保密。
如此接連地保密下去,不消幾日,林家大爺是半個太監的事就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
街頭頑劣之徒曾聚在一處攔截住林肇聰,強行脫下他褲子,要瞧一瞧半個太監和那些個少物件的太監是不是一回事,瞧的結果是:林家大爺比那些個少物件的太監強些,可卻是中看不中用,與太監也無甚兩樣,隻委屈了那嬌滴滴美豔豔的花魁小妾要守活寡嘍。
一時間,又是滿城的風言風語。縱使有涵養之人,看向林肇聰的眸光裏也帶了半分隱忍的笑意或憐憫之意,刺痛著林肇聰的傲氣與尊嚴。
這之後許久,林肇聰都仿若驚弓之鳥,與何人見麵,都覺那人是在恥笑抑或憐憫他。縱然別人眼底無半分笑意,他亦會覺得那人是在心裏侮辱嘲諷他。
身為男人的尊嚴被亂馬奔騰似的踐踏,林肇聰對林肇泰早已不存兄弟之情,隻餘了憎恨,那股憎恨似雜草般在心裏紮根、生長,他雖壓抑著、鏟除著,卻一日旺盛於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