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蝴蝶,南蘭澤,皆有第一美人之稱。蘭澤雖被拒了多次,仍心有不甘,亦不信白蝴蝶竟有那般手段,能把林五少迷到看不進她蘭澤一眼的地步。
從滬海到燕平城的火車上,錦笙不願再束著身子外出,連用餐都在包廂裏。
赤芍、蘇葉、杜衡在餐廳那一節車廂吃飯時,正巧碰上了蘭澤的貼身女傭。杜衡等那女傭走過去,腦袋湊近蘇葉和赤芍,低聲把那天在甲板上傷眼睛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嘖嘖評論道:“咱五少對白小姐可真專情,那蘭澤也素有滬海第一美人之稱,可咱五少連看都不多看一眼。我也要學五少這般,對我心裏那個姑娘專情不移。”說著,瞟了赤芍一眼。
錦笙的三個貼身仆役裏,唯有杜衡不是打小跟著的,蘇葉和赤芍皆知錦笙是女兒身。隻因杜衡虎頭虎腦,錦笙覺得他搗蛋又愚笨,甚是可愛好玩,才經常把他帶在身邊,時間一長,就帶成了近身小廝,怕他口無遮攔,也一直對他隱瞞了身份。杜衡亦是缺筋少弦之人,跟著錦笙南來北往地跑,絲毫端倪都未發現。
蘇葉和赤芍早可以做到,槍口對著腦袋瓜,也能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五少是男子。聽杜衡如此說,也各自附和了幾句。赤芍因怕錦笙突然要用人,匆匆吃過飯就回了包廂。
到燕平車站已是次日上午,因在滬海與府邸通過電話,告知了行程,府邸一早就派了汽車夫和仆役在車站候著,見到汽車旁還候著大總管吳鬆,林肇聰微微驚詫:“吳總管,你怎麼來了?”
吳鬆苦著臉搖頭輕歎,眼睛卻又放出異樣光彩:“大爺,五少爺,您二位可回來了!咱府裏出了兩件天大的麻煩事!老太爺都氣得病倒了!”林肇聰急聲問:“何事?父親他老人家怎麼了?”
旅客如潮湧出,搬運行李的運夫,拉客的人力車夫及三輪車夫,一時間,亂糟糟地混在了一處。周圍嘈雜紛擾,人語喧嘩似波濤猛浪。錦笙耳中殘留的波濤聲和火車轟隆聲雜糅在一起,讓她耳鳴不已,忙對林肇聰道:“父親,還是先上車吧,人多吵鬧,不是詳談之地。邊回府邸邊讓吳總管說,也節約時間!”
林肇聰頷首,車門是用人早已打開的,他彎腰進去,錦笙繞到另一側上了車。待汽車發動,吳鬆才說:“大爺,方少爺親自登門,提出要跟六小姐退親。”
林肇聰最先的反應是用餘光瞥看錦笙臉色,因最初和方少塵訂婚的是她,後才換成了買回來的雲笙。林方兩家是世交,錦笙與方少塵常有往來,且交情不淺,他一直擔憂,錦笙會對方少塵存著兒女情長的心思,那便不好控製她了。
見錦笙神色並無異樣,他才略安了心,麵上卻又浮起一層新的擔憂。錦笙與總理府的二公子盧柏淩打小玩在一起不說,之前,更是三番五次地去萬梨園找男旦楊靈均的麻煩。
女兒家的心思不好猜,林肇聰亦是無法判定錦笙對盧柏淩和楊靈均是何心思。出國考察也刻意帶了她出去,想開闊她眼界,肅清她那份小女兒心思。
思忖完錦笙,林肇聰才回吳鬆:“老太爺就為這事氣病了嗎?若方少塵當真要退親,咱們不退,豈不是更難堪!隻有方少塵一人來了嗎?無長輩隨同?”吳鬆回道:“方家長輩未隨同,倒是一個大人物,安係軍閥的太子爺陪方少爺來的,還帶著衛兵。進咱府門時,我還以為是惹了哪一路的軍爺呢。”
錦笙輕笑道:“父親,方少塵和穆峻潭是發小,看來方少塵和六妹退親一事,方家長輩不同意,他便找了穆峻潭帶上衛兵壯聲勢。”吳鬆知曉穆峻潭夜宿白公館,燕平城內皆在議論林五少被戴了綠帽子,可眼下不是說這等風月事的時機,便接著錦笙的話說:“老太爺給方老太爺打電話商議,方老太爺連聲致歉,說是逆孫荒唐,讓老太爺莫怪、莫要理會他。”
林肇聰存了另一分心思望向錦笙,沉聲問:“錦笙,依你看,方少塵要和雲笙退親這件事該如何解決?”
恰好路過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總店,錦笙眸中掠過一麵霓裳錦幌子。耆德堂林記綢緞莊已有木質招牌,那幌子是特意托了方家所織,高懸在店鋪門口引人注目。
蠶絲銀線作錦麵,金線孔雀翎毛提花出字,那麵霓裳錦的“耆德堂林記”幌子懸掛於店鋪門前,迎著太陽光,益發璀璨奢華,大老遠就曲曲折折地投射在客人眼中。許多人為了近觀這幌子,繞了遠道而來,來了也舍不得空手而回,綾、綢、緞、葛、絨、呢、綃、紗、縐、紡、裏,總有能相中帶走的。
車子行得極快,錦笙眸子裏再掠過其他店鋪招牌時,那些招牌便顯得俗不可耐,方才那霓裳錦的驚鴻一瞥,飄飄然乎,如絕世佳作。
前朝末了那二十餘年,皇家貢品霓裳錦仍是上上品,隻因霓裳錦原料除卻上等蠶絲外,還有金絲銀線、奢華珠翠、稀有翎毛等貴重物品;寸錦寸金,普通富貴人家買不起,國庫又入不敷出。織就霓裳錦的原料不足,產量近乎緩滯,再加上洋貨衝擊市場,霓裳錦銷量一落千丈,柳蘇、京陵兩地的霓裳錦匠人大量轉行謀生。
最負盛名的方家有耆德堂林記綢緞莊相助,能把產品賣至蒙古、西藏等地區,因而一直生產著霓裳錦。
及至方老太爺的獨子病逝,獨孫方少塵尚年幼,方老太爺病倒後,霓裳錦便徹底停產,方家匠人隻生產一些尋常絲綢以養家度日。
待方少塵年少可繼承家業之時,他卻又無心繼承祖傳織錦技藝。如今,霓裳錦在絲綢行業空有地位,卻無市場,銷聲匿跡於人前。
錦笙在回國郵輪上就有了一個想法,如礁石顯露於海麵,漸漸浮出,越發清晰,直到方才驀然一瞥,全然露出:“父親,此次去國外考察廠子,歸來途中,我細細忖量過。就算買了西洋的電力織機,就算購進南地最好的桑蠶絲,咱秀林絲織廠織出的綢緞,在國際市場上也無法長久獨樹一幟。假以時日,洋人的機器再精進更新,咱們在機器技藝上仍是技不如人,還是要落後於洋人。但咱中國的霓裳錦,要由木織機人工織就,圖案奇巧多變,工序極其複雜,尤其是那挑花結本的技藝,中國都沒多少人能學會,洋人肯定織不出來。隻是這些織錦匠人做慣了皇家貢品,既不懂迎合市場,又不懂生產符合當前客人喜好的產品,才讓霓裳錦蒙塵匿跡許多年。”
林肇聰弄不明白錦笙為何講到了絲織廠和霓裳錦上,隻眉頭微皺看著她,她輕笑一下,眸光自信而篤定:“方少塵要退親,就讓他退吧!在郵輪上,我就想把方家霓裳錦歸在我秀林名下重新生產,隻礙於姻親關係,方家若不肯相賣,我林家也不好巧取。念及這件事定然不成,我就沒細想如何去做。既然他方少塵心高氣傲瞧不上我林家,那就以方家霓裳錦為代價吧!”
林五少的身份是她無法掙脫的囚籠,她也隻好用這金鑲玉的囚籠去做一番事業。
林肇聰素日對錦笙甚為嚴厲,從不誇讚她,此刻因錦笙與他有同樣的意圖,不由得欣慰一笑。霓裳錦雖已停產,可到底擔著皇家貢品、國之瑰寶的名號,若能把霓裳錦收購到林家名下,由林家傳承下去,林家祖宗應當能原諒他以女代兒的荒唐行徑。
奪錦一事,林肇聰早已在謀劃,並不急於眼前,遂看向吳鬆:“不是還有一件事嗎?”
這次,吳鬆的聲音低沉了許多:“老太爺是被第二件事氣病的!燕平日本商會不知為何與總理有了過硬交情,總理府秘書室的徐秘書長,竟親自到府邸找上老太爺,雖是請托,實則暗暗命令老太爺,讓咱耆德堂林記綢緞莊在江北十二省的十六間綢緞莊,都必須得賣東洋絲綢!且得給日本人賣好嘍!”
因客人需求,耆德堂林記綢緞莊早在許多年前就賣洋貨,有英國絲綢、法國絲綢、印度絲綢,還新進了意大利絲綢。可從不賣東洋絲綢,隻因有一樁舊年仇怨。
三十多年前,林老太爺帶了最寵愛的三姨太去奉城談柞絲綢的生意。某天晚上,林老太爺喝高了,非要拽著三姨太出來看被稱作冰雪之城的奉城。月光傾灑,城中處處銀裝素裹,兩人十分恩愛,說著體己話不知不覺竟愈走愈遠,走到了偏僻人少處。
偏偏又遇上兩個醉酒的日本浪人,三姨太容貌美身段俏,當著林老太爺的麵,那兩個日本浪人就把三姨太給玷汙糟蹋了。那兩個日本浪人是開武館的,林老太爺雖不是文弱書生,卻製服不了兩個練武出身的壯漢。
三姨太當晚就自殺了,不知是怨恨日本浪人,還是怨恨在一旁無力掙紮、旁觀了整個過程的林老太爺,抑或是怨恨這外寇欺辱到家門口的世道,她隻留了一個遺願,絕不葬入林家祖墳,寧願一人孤零零地葬在奉城荒野。
林老太爺安葬好三姨太,狀告到官府,隻那時的清朝已有衰亡之兆,軟弱無能的清朝官府本就不敢得罪日本人;尤其是那兩個日本浪人深有背景,愈加不敢得罪。隻勸林老太爺,此事乃家醜,家醜不可外揚,張揚出去反而對林家名聲不好。林老太爺執意要狀告那兩個日本浪人,官府好言規勸不成,便威脅若要再堅持狀告日本人,就要把林老太爺關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