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遽夢,海月斜
秋去冬盡,又是十二春,正值山青花欲燃,錦笙年十八,韶華恰好,風華正茂。
她陪同父親去英國和法國考察繅絲廠和絲織廠,費去大半年的光景,又在歸國的法國郵輪上待了一月之久。
白天黑夜裏,波浪濤聲聽得多了,夢中也是鋪天蓋地之勢的海浪,她睡著,整個人卻浮浮沉沉墜入到不見底的噩夢深淵裏。
睡夢裏拜祭祖先時,遭遇漫天蔽日的飛塵沙礫,狂風粗石破門窗而入。林家祠堂懸掛幾百年的祖先畫像皆幻化成真人,神情猙獰肅穆,林家宗室裏的其他族人連同她的爺爺、二叔、三叔,皆在指責她以女子身擔起兒孫擔,欺瞞林家祖先、誆騙林家族人。
林氏一族的族長毅然決然要把林肇聰一支從林家族譜除名,爺爺更要徹底收繳林肇聰這一房全部私財,並驅逐出林家。倏忽混沌之間,她仿若又看到自己壽命終結那日,無親朋好友,無兒女家人,屍身由破爛竹席草草收殮,被拋擲荒野山林,飽狼犬之腹。
錦笙額頭綴滿大顆汗珠,痛苦囈語著,要從餓狼口中奪回自己的屍身。她雙手向前抓著,猛地坐起來朝前一撲,卻隻拽到了巴黎綢床幔。她用了極大的力氣,幸得床幔是係在床四角鐵柱子上的,才沒有被拽下。
她的男式短發早已被汗水浸濕,汗珠一顆接一顆滑過慘白的麵容。錦笙眼神渙散,驚恐地環顧四周。海上月色易被海風吹拂,總帶著淒迷,再經由玻璃窗子傾灑進來,就成了半透明色,照得房中朦朦朧朧。
那巴黎綢並不十分通透,錦笙無法瞧仔細周身物什。她眼眶裏本就覆著一層水光,配上朦朧月色和藕荷色巴黎綢,視線模糊不清,整個人益發迷茫,遲遲辨不出身在何處。
夢境中,野狼瞪著饑餓凶狠泛綠的眸子,像是仍在暗處盯著她,她嬰孩似的蜷縮著身子,驀然惶恐地攥緊了手中的巴黎綢和蠶絲被,仿若那兩樣輕飄柔軟的物件可以成為她的護身鎧甲。待眼中慌亂散去一些,海風吹起床幔一角,她才看到不遠處睡在小床上的赤芍,遂欣喜輕喊著:“赤芍,赤芍。”
赤芍應聲一骨碌爬起,未站穩就緊跑過來,撩開床幔,拿鉤子鉤住,揉著眯眯瞪瞪的雙眼說:“五少,您吩咐。”
“我不想睡了,房間裏太悶,我要去甲板上吹吹風。”
錦笙說完,赤芍就半清醒半迷糊著轉身去撚開燈,錦笙卻怔住了,惶惶然地抿著雙唇。
趙丹蔻是江南女子,聲音細軟婉麗,說得一口撩醉人心的吳儂軟語,似鶯啼燕語。錦笙是北方口音,亦不會吳儂軟語,卻承襲了趙丹蔻撩醉人心的婉轉音色,方才驚魂初定開口的話語,便似鸝鳥鳴叫般清麗醉人。
為了壓住錦笙的雌音,她十二歲那年,林肇聰找了四大須生之一的京戲老生徐叔岩,教授她須生唱腔。
學戲並非是要在梨園立足,錦笙亦不過分苛求須生嗓音,音色裏尚有幾分雌音,中和了老生唱腔的滄桑低沉,恰好是清脆富有磁性的男子音色。
她時刻謹記著拿捏假音,方才噩夢驚魂,卻渾忘了。
伺候錦笙梳洗完,赤芍把門窗都關閉緊實,取了長條白布伸展,要為錦笙纏束胸前女子標誌。纏束時清涼雙手觸及錦笙雙胸,錦笙便別過了頭不看她。
自步入少女時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錦笙便要三百六十五日與赤芍如此相對,她眉眼顫動,額心擰出淺薄紋路,白淨麵容似要泣血般紅潤。
日複一日,從來如此。
淩晨時分,海風涼意甚濃,一身男子西服的錦笙半趴在欄杆上,借著月色,凝視下麵被船身擠開的海水,一圈一道凝聚成大浪花,那浪花翻滾後伴著月光成了銀白色,她看著看著,沒由來地就看到了一身白衣勝雪、孤傲清高的楊靈均。
她緋紅著臉頰,逼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卻又貪戀地看了半個多鍾頭,直到船身激起新浪花升起一丈多高,猛地拍下去,海水珠子四溢,盧柏淩那花枝招展的樣子打碎了楊靈均清高孤傲的神情,她即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半直起身子望向海月。
從孩童長成少女後,錦笙日益畏懼身上逐漸明顯的女子特征,林五少表麵的風光再也無法全然攏住她的心性。她知曉自己心中最隱秘處住了個小女子,不同於男子外表的富貴乖張,那小女子極其不安分,總要兜轉出來滋擾她。小女子的膽子又極小,小到涼風沁入心脾,都能驚擾了小女子。小女子的忐忑難安、誠惶誠恐,她感同身受,卻還要壓抑、寬慰著小女子。
噩夢餘威尚在,錦笙有些壓不住私心裏那個小女子,就從西服口袋裏掏出黑火柴盒和金煙盒。背了風,抽出一根香煙咬在嘴上,點燃後,隻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任由香煙自己燃燒。
她並不喜雪茄或香煙的味道,但父親命令她,必須得抽煙。她就想了這個折中的法子,隻看著它們靜靜燃燒,從不似那些男子般用嘴叼住它吞雲吐霧。一星點的火焰慢慢下墜燒著香煙,醇厚的煙草氣味緩緩縈繞在她周身,飄逸在她鼻息間,她就能更清晰地意識到,她是林家五少爺林錦笙,是個男子。
煙霧氤氳在海風之中,淩亂地四處飄散,錦笙回想著林肇聰常常耳提麵命她的話語。
“你要時刻謹記,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錦笙——林家五少爺的身份賦予你的,一旦失去這個身份,你便什麼都不是!你若失掉林錦笙這個身份,天地雖大,你以何身份立足?家族父母,你無名無分又以何顏麵相見?若你生前無姓名宗族,死後又該魂歸何處?為父母也好,為你自己也罷,你此一生都必須守住林家五少爺林錦笙這個身份。”
這番話語在錦笙耳中百般研磨著,由耳中直痛到心尖上。若真是為她自己,她便不必時常惶恐,被揭穿了身份秘密一走了之即可。可她不能撇下父母獨自遠走,且父母需要她這個假兒子光耀門楣、養老送終,縱然惶恐,她也必須要把身份秘密守好。
錦笙的近身小廝杜衡同人賭玩了半夜,輸光月錢後,也到甲板上吹風,看見錦笙在這裏,就湊了過來:“五少,上午就到滬海了,您怎麼這個點來吹風,不多睡會兒。”
錦笙收斂思緒,懶懶瞥他一眼:“又去賭錢了?仔細大爺知道了令人抽爛你那身皮!”杜衡低頭撓耳賠笑道:“有五少幫小的頂著雷,大爺哪能知道啊。我打小野慣了,船上跑不開,日子太無聊,一天能當半個月過,賭錢熱鬧熱鬧還過得快些。”
錦笙並不理杜衡的嬉皮笑臉,把欄杆上的大衣拿起扔在他腦袋上。對著寥廓岑寂的海麵,夾香煙的手指略微傾斜,煙灰即刻就被海風吹散殆盡。
身後傳來高跟鞋的聲音,節奏很穩,似某人別有一番閑情逸致敲打的音韻。錦笙便斜了身子往後看去,滬海百樂門的舞小姐蘭澤端了兩杯紅酒朝她走來,貼身小衣物外隻穿著香雪紗睡裙。
那香雪紗原是做衣服外襯用的,單薄飄逸,若貼身穿,全身肌膚若隱若現。蘭澤玲瓏豐腴的身材,看得杜衡先是瞪大了眼睛,連忙重新拿大衣蒙住了腦袋,心裏直念叨:“你心裏已有赤芍,莫要對不起赤芍!看了不該看的,眼睛發熱,像插了辣椒,眼睛要爛掉了!”
他在英法兩國,看見那些大膽開放的女人在大街上就跟人摟抱親吻,都快生眼疾了。想不到,已到中國地界,還有更大膽開放的女人。
蘭澤妖嬈嫋嫋地走近,遞了一杯紅酒給錦笙,錦笙對蘭澤一笑,臉頰兩側的清淺酒窩若隱若現,笑意也被襯得疏離淡漠,與旁人阻隔了一層霧蒙蒙的屏障,顯不出過分親昵來,儼然一副貴公子的高傲樣子。
錦笙待女子一向是紳士,可今日噩夢未散、驚魂未定,蘭澤卻又來糾纏於她,恰好撞在了火山口。
雖接過了酒杯,錦笙卻不喝,而是微微挑著眉梢遞到了蘭澤唇邊,蘭澤先是一驚,旋即嬌笑著撩撥錦笙一眼,張開猩紅唇瓣要就著錦笙的手喝高腳玻璃杯裏的紅酒,錦笙卻在其側杯處遞上紅酒後,又驀地鬆了手,玻璃酒杯碎在甲板上。
蘭澤到底是百樂門出身,醉酒鬧事的客人亦見過許多,錦笙如此發火並不能駭到她。她掩著被紅酒潑濕的胸口,益發矯情地款款撩看錦笙,把自己端著的那杯紅酒又遞向了錦笙。
錦笙把手指間夾的香煙扔在蘭澤端的紅酒杯裏,火焰與紅酒相接觸的刹那,滋滋作響。她唇角勾出傲慢,瞥了蘭澤一眼,就轉身朝船艙走去。
杜衡跟錦笙回去之前,掩著雙眼的手開了一條縫,循著蘭澤站的方向道:“蘭澤小姐,我家五少的相好可是江北第一美人白蝴蝶,尋常女子可入不得我家五少的眼。一路上,你總找著機會勾引我家五少,我家五少耐著性子躲你,不同你生氣發作。這都快到岸了,也不消停消停,還鬧了一出大的!姑娘家家的,我都替你臊得慌!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