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興逸,秋興悲
錦笙沒有和穆峻潭一起走,她擔心家裏,一日都耐不住等,遂讓杜衡買了最近班次的火車票。跟穆夫人和二姨太辭別後,她剪掉了中長的頭發,恐怕如此出現會嚇壞爺爺和父親。
次日清晨,她穿上海棠紅長衫、銀白緞馬褂,好容易習慣了女子發式和衣裳,穿回以前的衣裳倒有些不習慣。衣櫥裏,許多新置辦的秋冬衣裳,隻是試過,還沒有機會穿呢。她僅是走神幾秒,便猛力合上了衣櫥門,果斷離開這間閨房氣息濃鬱的屋子。
這一段時間,她又清減了許多,走起來,那長衫馬褂總兜著晚秋風,剪了短發的腦袋也覺得涼意濃濃。
穆峻潭沒有時間送她去車站,隻是讓她坐汽車由正門走,他在辦公廳大樓前與她說幾句話。因為很快要在燕平見麵,兩人並沒有太多離別情緒,他隻是說:“笙笙,你還是等一等我吧。”錦笙自然是不願意等的,他彎唇笑了笑,也沒有強留她。
盛安康和兩個衛兵穿了便衣充作小廝跟著同行,一路上,錦笙很少出包廂,也沒有引人注意。隻是他們坐的是普通列車,中途乘客上上下下,停了許多站,其間在一個站停了許久,茶房說是有專列要過來。錦笙猜想是穆峻潭的,頓時很生氣。
她比穆峻潭晚了大半日到燕平,彼時的燕平早已不是皞係的天下。戰後,盧兆祥反躬自責,情願辭官。然而,鼓破眾人捶,戴希閔私下聯合聳動十餘省的督軍憤怒通電,細數皞係把控內閣的種種罪狀,讓調停條件偏向於安係。最後,除卻盧兆祥下台,另有徐之卿等十名要犯被褫奪官職、勳位及勳章,並由燕平警察廳緝拿。燕津一帶的保衛已由安係、俸係的軍隊接管駐紮,燕平城內的衛戍總司令一職也已由穆峻潭的嫡係下屬接管。
新總理是個沒有軍隊作後盾的文人,由安係、俸係的總司令聯合推舉,大總統特別任命。初上任,新總理想趁戰後收攬時譽,於是力謀和平,特請大總統召了能威震一方的軍閥總司令和督軍到燕平商議時局。
錦笙到了燕平才知道,穆峻潭此行,便是為著與那些總司令和督軍商議時局而來。她出了火車站,坐上黃包車,不時看見穿著青黛色軍服的衛兵,誤以為自己還穿行在南地街巷裏。
城頭變幻大王旗,燕平城的大王旗終究還是被換掉了。
未到黃昏光景,天空飄起寒絲絲的小雨,纖細雨絲就像晚秋裏的寒氣,令人輕易覺不出來是下雨了;僅是織就一幅朦朧雨霧簾,落在車篷上也沒有擾耳的聲響。
路過萬梨園,錦笙讓車夫停了下來。戲未完,一門之隔,裏麵咿咿呀呀,唱了,笑了,叫好了。門口冷冷清清,唯有巨幅的貴妃相片,楊靈均的扮相在瑩白的電燈光下,僅是輕撩水袖半垂眸便引得錦笙朝相片走去。
依稀記得追楊靈均是在一個雨線密集的夜晚,與穆峻潭的恩怨也自那晚起始。被囚禁時,在香港時,甚至於在帥府時,她都有奢望過,若自己還是那個逢著機會就到萬梨園找碴的林五少,該有多好。那時,她尚不知道自己愛的是盧柏淩,父親也沒有要囚禁她。
這一次回來,她卻不再這樣想了。老天爺和父親越是要從她這裏奪走林錦笙這個名字,她越是要奪回來。用了十二年,林錦笙這個名字早已與她融為一體。她可以不做林家五少爺,可以不要林家的任何家產,但她一定得是林錦笙。不論林錦笙是男子還是女子,她都是林錦笙。她不想做什麼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也不懂古琦口中的女權;她林錦笙有自己存在的價值,並不應該以男女來區別體現。
錦笙垂眸,果斷轉身,四五步的距離,一身青黛長衫的穆峻潭早已立在她身後,她不免腳下一頓。輕盈雨簾懸在二人之間,她像是行了萬水千山,又漂過浩瀚海洋,如今腳踏在實處,穆峻潭卻還陪在她身旁。她微微一笑,壓低帽簷朝他走去,與之並肩,走向不遠處的汽車。
她對穆峻潭有一絲眷戀,穆峻潭對她有萬分的守護,她在許多事情上都可以做到果斷利落甚至於狠絕,卻無法拒絕他對她的守護。
錦笙不清楚自己對穆峻潭有沒有愛意,眼下卻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去解決。
穆峻潭在燕平沒有宅邸,以前多是住在六國飯店,他的軍隊既已駐紮進燕津一帶,此後必然要經常來燕平。於是,他派人跟林二少說想要買林五少的一水間,價錢就按燕平現在的房產市價。
林清菽豈敢收穆峻潭的錢,言明作為小禮相送,來人說督軍吩咐必得是買。林清菽言,林家大房變故連連,尚不知房契在何處,遂隻能請穆督軍先入住,日後尋到房契再談買賣。
因來人言明了,裏麵不能有任何一點改動,林清菽便隻把一水間的仆役丫鬟遣回了老宅。
到了一水間,錦笙看見幾個衛兵正在曾經的下人房裏裝通信設備,她有些恍惚,覺得回到一水間和在帥府沒有區別。依舊是層層崗哨守衛,穆峻潭也依舊與她相隔不遠。
她不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穆峻潭說要給她的家,仿佛並不能具體到哪一座城池,也無法落實到哪一處院子,僅僅是他的身邊而已。
錦笙怕自己晚上詐屍嚇壞家裏人,翌日上午才回了老宅。她由日本偷偷跑去暹羅玩耍的事情,雖由蘇葉提前告知了家裏,但她一進宅邸,仍舊掀起了不小的波動。
今日天氣陰冷,北風蕭索,寒鴉由庭院上空呱呱飛過。並且,錦笙最近在穆峻潭身邊待久了,沒了以前那種“我是府上小老太爺”的小祖宗氣勢,益發不像他們的五少爺了。她每前進一步,都有下人後退,青磚地上一直沒有她的影子。其實,誰的影子都沒有,但丫鬟仆役們卻不管自己的影子,隻覺五少爺是個沒影子的……物什。
最後錦笙不耐了,厲吼道:“少爺我是鬼嗎?一大早的,你們都沒活幹嗎?”她一頓吼,下人沒嚇跑,倒把在議事廳等到不耐的林清嘉招來了。林清嘉主動要求前往日本時,還想著老五肯定是被哪個日本女人迷住才給家裏鬧了誤會。待找到老五,兄弟倆大玩一場再回國,住了幾個月的牢房,可把他憋悶壞了。然他在京都人生地不熟,刊登了好幾日的報紙尋人都未果,最後見到那兩個日本目擊者,縱然不想信,也隻能相信老五是真的被魚吃了。他哭著、念著老五由日本回來時,還在海上祈禱,若老五能安全回家,他願意跟老五一起五年不喝酒且不去書寓和妓院那等地方。
因為不敢給老夫人知道五少爺去世,家裏人也不敢在燕平林宅給五少爺穿孝辦喪,預備在泰濰給五少爺設靈堂辦葬禮,再建一個衣冠塚。林清嘉都已經腫著眼泡用私房錢給自己的五弟買好了棺槨,卻得知老五是偷偷由日本跑去暹羅玩,才給府裏撒謊鬧出這一場大烏龍。
眼淚白掉撿不回來,可那上好的棺槨不能白買。他拎根粗木棍在手,又怒又笑地迎接錦笙,非逼著她去睡一睡棺槨。兩人由前院一直追打到後院,跑過了好幾重院子,錦笙許久沒練了,這幾個月又一直病懨懨的,好幾次差點給林清嘉捉住。無論她怎樣求饒都不好使,林清嘉非逼著她去那花了大價錢的棺槨裏睡一晚。
林清菽、林肇泰、林肇德還有幾個由泰濰過來探望林老太爺的宗族長輩本在議事廳等著見錦笙,久等不至,便被仆役引著到了花園裏,卻看見錦笙正和林清嘉圍著涼亭繞圈圈呢。二人皆是氣喘籲籲,滿臉汗珠。
林清菽冷嗤一聲,環住雙臂冷眼看著二人的滑稽相,林肇德本來很生錦笙的氣,見了這一幕,倒被他們兄弟倆逗得不怎麼氣了。他走過去,奪下林清嘉手中的棍子,微怒道:“清嘉,不要再胡鬧了,你爺爺和大伯都病著呢,錦笙得趕緊去給他們報平安。”林清嘉此時已沒有氣力,毫無威脅意味地威脅道:“老五,你小子給哥等著,哥以後再跟你算賬。”錦笙趴在涼亭的朱漆矮欄杆上,顫著音說:“行,五哥,等我見過爺爺和父親,咱晚上天樂坊去。”林清嘉說:“不去了,從今以後,咱兄弟倆五年不能喝酒,並且不能去書寓和妓院那種地方找女人。”林肇德聽他們兄弟倆愈說愈胡扯,生怕幾個族裏人見笑,連忙催促錦笙去見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