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背著父親偷偷簽印的,直到秦達竑跟幾個洋行簽訂單契約的時候,父親都不知道這件事。她被囚禁時還有過忐忑,在生意上,她第一次算計父親。
方少塵出了芳漱園坐上黃包車,不由再次細看那封信——並不好看且有些幼稚的字體。
“少塵兄,當你看見這封信時,我已因生意之事遠行他國。對於你所麵對的一切,請你看在我曾經年少無知的分上,原諒我的所作所為。這一切,皆是我個人所做,與家嚴無半分相關。日後,若有機會再見麵,我定當負荊請罪。望珍重,弟錦笙。”
方少塵猜測,她那時候一定是預測到了什麼危險,才會寫下這封信。如果自己沒有那麼聽她話,早早取回這封信,是否能在競天之前救下她?他在冬陽下閉了眼,隱去痛意和悔意。他不能跟競天爭搶,不是嗎?因為根本搶不過他。
芳漱園各處的窗格花樣尤其精致,午後,冬陽由並排蓮花窗斑斑駁駁照進屋內,鎏金暖爐發出輕微的炭火聲。矮幾上放著一壺茶,五個杯,以及幾盤果子點心。
林肇聰被搬到躺椅上曬冬陽,錦笙和雲笙圍坐在他旁邊。他眸光所見,雲笙正在安靜地做著嬰孩小棉襖,錦笙在逗買來的那個嬰孩。到底已經買來了,錦笙也不能把這小東西扔掉不管,於是認他作了兒子。林肇聰早已給他取好名字,從族裏奕字輩,喚作林奕赫。
林肇聰的眸光再動了動,遠處,趙丹蔻安排好了大太太,正在款款朝他走來,他老了,不能動了,然她依舊那麼白淨美麗。
奕赫睡著後被奶媽抱走了,錦笙有些無聊,就把果子點心挑來吃。驀然一瞥,剛閑下來的母親正不厭其煩地幫父親按摩僵硬的肢體。舅舅說若是照顧得好,也有恢複到下地走動的可能。整間屋子裏時而浮著母親對父親的細聲軟語,錦笙驚覺母親不怕父親之後,話原來這樣多,也終於知道自己話多是隨了誰。偶爾,她也能看見父親的眸光追隨著母親,母親一看向他,他便閉眼表示不滿。母親臉頰酒窩微浮,也不拆穿他。
她望多了母親和父親,總是不免想起穆峻潭,自從她搬來柳蘇城,他一直沒有時間過來看她,僅是派了一個賬房過來替她們管錢記賬。穆峻潭原想不給她錢,但怕她們有想私下置辦的東西不好交代給衛兵仆役,可給了她錢,又怕她跑到滬海瞎折騰。
派來的賬房大概受過穆峻潭叮囑,每次防錦笙像防大煙鬼似的。饒是如此,趁著穆峻潭沒時間過來,她坑坑騙騙也存了快一千塊的私房錢。等開春,她就以這筆錢為本,跟金鑫一塊去做絲綢販子。先從小本買賣做起,隻要攢夠租廠子、買機器的錢,她就能辦一個小作坊。小產量的生絲嘛,她去求求裕豐繅絲廠和大華繅絲廠,應該可以先賒賬。漸漸地,她可以從小作坊辦成一個小工廠,再慢慢做成大廠。當初林家先祖能從一個絲綢販子起步發家,她林錦笙在絲綢行業裏摸爬滾打十二年了,自然也能從絲綢販子起步發家。
錦笙再見穆峻潭,公曆新年已過。
一夜雪聲簌簌,錦笙推開繡樓的窗欞朝外望,紫藤綴滿了潔白花簇,假山上也鋪了一層白絮。冬日綠植披雪,隱隱透著縹緲碧色,仿若春日梨花繁盛壓滿枝條。
雖是雪晴雲淡,日光依舊透著清寒。由高處遠望,她依稀看見幾抹青黛色穿行在山石縫隙和遊廊之上,於是穿了大衣,趴在窗台等著俯視穆峻潭。整齊有力的軍靴聲由青石路上傳來,她看見,他穿著軍大衣的挺拔身軀被雪晴光芒映得別樣長。
穆峻潭循著異樣仰頭看去,錦笙正笑嘻嘻地托腮看著他和他身後的十餘衛戍兵,說:“你這副氣勢像是領著兵跑到別人家繡樓搶女兒的軍閥頭子。”
穆峻潭負手而立,軍帽下露出一個傲氣笑容:“這繡樓上的美麗小姐已是我妻,何須我搶?”錦笙挑眉問:“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如何證明這繡樓上的美麗小姐是你的妻?”
穆峻潭微側身與盛吉祥說了幾句,盛吉祥立即由穆峻潭的隨身行李箱子裏取出那兩幅織錦婚書。穆峻潭接過,大步進了繡樓。
錦笙目視他走來,幾步遠的距離,接過他遞給的織錦,攤開來看,婚書上已有她爺爺的簽字印章,表明她爺爺同意了二人婚事。原來,他前不久說來看她,最後又有事要去燕平城,為的就是這件事。
穆峻潭由後背環抱住她,又握住她雙手穩穩地托著那兩幅織錦婚書,與她一起看。
經皚皚白雪折射過的光芒總是那樣雪亮,照在織錦婚書上,把每一朵並蒂蓮都點綴得金光璀璨,每一個喜字都紅光灩灩。
大紅的底,金色的蓮,玄黑的墨。
織錦婚書上寫:“穆峻潭與笙笙,簽訂終身,結為夫婦。唯願,餘生相依,白首永偕。此證。”
穆峻潭說:“即使你現在做回林錦笙了,可你依舊是我的笙笙,天生要和我在一起的笙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