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年心,今時意
四年後。
早春午夜,京陵帥府上空黑雲蔽月,萬裏凝寒。
穆峻潭本來睡眠極清淺,聽見錦笙痛苦啜泣,他即刻醒了,把她抱在懷裏,沙啞著嗓音低聲說:“笙笙,隻是夢,隻是夢。”
錦笙在他懷中,漸漸也由那場槍林彈雨、漫天血光的噩夢裏醒來。他右胸傷口初複原,錦笙醒來後隻是虛靠在他懷裏,不敢壓到他傷處。
然而,傷口慢慢還能複原,他們失去的孩子卻再也回不來了。
良久,穆峻潭以為錦笙已睡著,輕輕起身到了露台抽煙。錦笙看見一零星光亮轉瞬即逝,眼淚亦由耳畔滑過,啪嗒啪嗒地碎裂在柔軟枕頭上。
她到現在都沒明白那場戰事是為什麼。軍閥之間的戰爭,似乎總有正當的理由,那理由又無法真正令人信服。贏,可贏得一時威名與權勢。正如穆峻潭,兩年前俸係和皞係殘部聯手對付他,他仍舊贏了漂亮一仗。雖然失去了參謀長戴希閔,無法再製衡曹謙那熏天的權勢欲望;大家卻開始稱呼他穆大帥,甚至有一些人順著他的表字,稱呼他天帥。
去年,他權勢極其鼎盛,軍威可震南北。北有燕平的總司令部,南有京陵帥府這個軍隊大本營,幾個軍事重鎮也盡掌控在他手,一封電文,能撼動十二省的督軍,已是曾經的穆大帥遠不能及。
盡管表象如此,但穆峻潭心裏清楚,唯有那五省的嫡係軍隊是忠心於他的。其餘歸附他和內閣的軍閥,不過是為著利益四麵迎風倒的牆頭草。諸多軍閥在地方,依舊保持著獨立的軍事武裝,做著土皇帝。
五個月前,俸係整軍重來,穆峻潭料想到早晚還要有這一仗,卻沒料到如此之快。主戰場在關東通往中原的要道,俸軍主攻,安軍主防,一時間,天上飛的,海裏行的,兩方積攢多年的家底子全掏了出來。槍聲、炮聲、炸彈、火光、血光、硝煙,除了兵崽子,損失的那些進口重武器也令兩方主將心疼不已。
戰事初起時,錦笙已懷有一個多月的身孕。因為穆老夫人仍不準她進穆家門,她對身孕又什麼都不懂,穆峻潭要親臨戰場也顧她不及,於是就派人把她護送回了柳蘇城她母親身邊。
穆峻潭這些年一直是個常勝將軍,錦笙並未過於擔心此次戰事。可這場戰爭打了將近兩個月,因穆峻潭新提拔的戰將馮嚴敘叛變且兵據燕平,安軍陣線被突破,主力也敗下陣來。穆峻潭邊戰邊退,要退回南地大本營。
兩年前那場戰事,息戰以後,穆峻潭也沒有把俸係將領如何。按理說,戰場上犧牲是不可避免的,戰後,俸係也不會把穆峻潭如何。然而,馮嚴敘恐穆峻潭回到京陵或者賀允鵬那裏,一旦東山再起,自己性命勢必不保,於是對他一路追殺。
穆峻潭身旁僅跟隨了數千人的嫡係殘部,一路退到津城,由津城上了軍艦南下。馮嚴敘無法在海上把穆峻潭如何,但穆峻潭總要登陸。於是,馮嚴敘聯合已投靠俸係的唐義哲,又聯合了薛明喻,對沿途各個碼頭港口嚴加查探,明殺不行,改為暗害。
賀慕杭不在國內,錦笙在得到穆峻潭戰敗的電報後,心知穆峻潭這四年樹敵不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趁此取他性命。她立即親到滬海,以滬海總商會的名義運了一船貨物北上,軍艦依舊南下,穆峻潭則在途中領了幾個衛戍兵改乘貨船。
依錦笙和賀允鵬的計劃,她和穆峻潭會在嵐山碼頭下船,此碼頭離樟西省最近,賀允鵬在此接應他們最為適宜。嵐山城雖小,卻因為有一個海碼頭,曆來為三個小軍閥共同割據,彼此間隻求個均分的微薄利益,倒也一直相安無事。中等軍閥都從不把嵐山城看在眼裏,穆峻潭與賀允鵬更是從未在意過嵐山城。此次,乃是首次注意到嵐山城。
貨船到達嵐山碼頭已入夜,碼頭上因還有貨物要裝卸,燈火通明。彼時年關將至,並不隻有一艘貨船到港,穆峻潭和隨從衛戍也早已換了便服。金鑫對嵐山碼頭最熟悉,連接貨老板都是他安排的。那老板已領著雇用來的工人在等候,待把貨物裝上馬車,穆峻潭他們也跟著貨物和工人一起上了馬車。熙熙攘攘的碼頭,並未有人注意他們這邊。
賀允鵬要守好樟西省,為穆峻潭保存南地的家底子,並未親到,隻是派了幾個得力軍官領著一小批衛兵喬裝進了嵐山城迎接穆峻潭。
饒是錦笙沒有用自己振國絲織廠的名義,饒是她謹慎細微隱瞞自己的行程躲避著薛明喻,消息還是泄露了。一出碼頭,等待他們的,不僅有迎接的便衣衛兵,還有要置穆峻潭於死地的城內警察。
槍彈漫天掃射過來,衛兵護著穆峻潭和錦笙被迫退回碼頭,想要再次乘貨船離開,警察步步緊逼地追進碼頭,顯然是不願意留一個活口。正值寒冬,公曆新年已過,碼頭上未及運走的貨物裏有煙花爆竹,雙方交火之下,引爆了那一箱箱的煙花爆竹。
炮聲轟鳴,夜空綻開絢麗璀璨的煙花,錦笙由搖搖晃晃的登船搭板上掉落。一瞬之間,穆峻潭拉她不及,也跟她一起跳了下來。她虛弱無力地靠在穆峻潭懷中,最後的記憶唯餘了槍炮聲、火光、血光和海水的刺骨冰冷。
她在昏迷中失去了孩子,在病痛昏睡中到了京陵家中。穆老夫人盼得他們死裏逃生歸來,也終於接受了她,她卻已經不在意這些。
錦笙在滬海醫院清醒過一次,知道是盧柏淩幫了他們,可她身心皆沉浸在蝕骨剜肉的悲痛裏,根本聽不進去那些。她隻知道,競天沒事,在自己肚子裏長了三個多月的孩子沒有了,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在小院休養一月,她近幾日心情轉好些,才知曉,世間早已沒了那個江北第一美男子盧柏淩,幫她和穆峻潭的是南廣政壇新貴——林清澤。
林清澤因公務悄然到了滬海,本意是看望薛明喻,順便探取收集各個大軍閥之間的情報,卻得知薛明喻正和馮嚴敘聯合暗害穆峻潭。馮嚴敘的衛兵裝扮成嵐山城的警察,事後正好可以嫁禍給嵐山城那三個小軍閥。不論是守衛京陵大本營的葉執信、王陶楊,還是死忠於穆峻潭的賀允鵬、孫孟仁,即使他們知道是誰下的手,也沒理由光明正大地尋仇。
林清澤既已在南廣政壇立足,眼見軍閥內鬥互相殘殺,於他們這些倒軍閥的人自然是最有利的。他有一千個正當理由不救在海上漂泊急需登陸的穆峻潭,可內心還是被一個需要救的理由完全占據了——他不能不顧錦笙。
薛明喻無意中透露說錦笙不顧腹中孩子,孤勇前往去救穆峻潭,經嵐山城一戰,此刻還和穆峻潭漂泊在海上,不知生死。薛明喻本意是想說錦笙現在一定後悔跟了穆峻潭,卻不知林清澤心裏還愛她如初。
南廣那個大港,穆峻潭是絕不會去的。於是,薛明喻、馮嚴敘、唐義哲三人早已商議好,馮唐二人負責在北地碼頭港口堵殺穆峻潭,滬海這個大港,則由薛明喻獨自負責。
林清澤把薛明喻帶出去灌暈,綁在飯店房間裏,偽造了他的手令,領著他的手下去接了穆峻潭一行人登陸。薛明喻醒來後,雖然大罵林清澤,卻也清醒了許多。穆峻潭的家底子還有,被逼急了,若要對付他一個小護軍不是難事。這些年,他以皞係殘部自居,跟樟西的賀允鵬、衢江的孫孟仁小打小鬧,給穆峻潭穿小鞋,穆峻潭也沒有把他如何。他如今落井下石,又不想跟馮嚴敘似的覥著臉投靠俸係,軍閥間的起起落落誰能說得準,穆峻潭整軍以後一舉滅了他也是有可能的。況且,沒有穆峻潭在前麵抵擋著,下一步,那些依附俸係的中小軍閥,定然有覬覦滬海這塊肥肉的。
薛明喻先是要殺穆峻潭,而後又客氣有禮地到醫院探望穆峻潭,還派人護送他們到賀允鵬那裏。錦笙能想到,這中間的轉變,不是因為林清澤,而是薛明喻料定穆峻潭會重整旗鼓,東山再起。
是啊,依穆峻潭的性子,他一定不會就此沉寂於世。他未及三十歲就擁有那等軍權和地位,又打了許多勝仗,這幾年的確是有些狂傲,卻也不會輸不起。但這一次不同,馮嚴敘、唐義哲、薛明喻聯合追殺暗害他,他心裏最大的痛,是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真正覺得難堪的,是在那般狼狽緊急的情況下,隻能接受昔日情敵的幫助才可以救自己的妻子。
露台門響,穆峻潭眼梢瞥見錦笙,扔下煙,把被寒風吹得猛一哆嗦的她抱回房間裏。他一身寒氣,於是隔著厚厚的被子擁住她。暗淡光線裏,她眼睛裏仿佛閃著小星星,對他笑道:“競天,咱們那個孩子一定是個兒子,因為他壞脾氣的父親喜歡女兒,一閑下來就要收拾兒子,所以他嚇得讓老天爺把他收了回去。”穆峻潭的心室猛地窒疼,明明身心更痛的是她,她身體受了那麼大的創傷又失去孩子,現在卻反過來寬慰他。他冰涼雙唇貼在她臉頰,沉聲說:“笙笙,等你身體養好了,咱們再要一個孩子,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都喜歡。到時候,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等著咱們的孩子出生。”錦笙並不信他這話,屆時戰事一急,他還是會離開她身邊。這一次是她救夫心切,沒有想到親自跟船會成為累贅,也害他受傷。
初知有孕時,錦笙曾想過,自此拋下滬海的絲織廠,一心追隨夫君,陪他輾轉於他的天地間。然而,經此一劫,她不願他再做個軍人,總有練不完的兵,打不完的仗。他到底是個凡人,並非鋼鐵鑄成的,怎可能次次都性命無憂?
錦笙心裏有了想法,這時也不理會穆峻潭那話,把他拉進暖和的被子裏,說:“快睡吧,你總是起那麼早。”穆峻潭“嗯”了一聲,攬住她卻臨到天明才將將睡著。
晨曦微亮,錦笙睜眼,朦朧裏也看清了穆峻潭鬢角的幾根白發。他眼睫動了動,她便立即閉了眼,隨後,胳膊被輕輕移開,被角被掖好,額頭承接輕輕一吻,她知曉穆峻潭要走了,漆黑濕潤的眼前隻是晃動著那幾根白發,心裏一陣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