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皞係倒台,安係軍隊駐防燕津一帶,內閣大權雖不全由安係掌控,卻傾向於安係。穆峻潭盡攬軍權,曹謙便一心隻撈地位,他不甘居總司令一位,前年曾意圖通過賄選當總統。曹謙門下有一群以依附為榮的門客,都竭其所能拍曹謙馬屁,想要把曹謙捧上最高位子,自己好從中謀利。穆峻潭當時在洛城軍鎮練兵,連發數封電文仍勸不住曹謙,便吩咐自己門下政客一律不得參與。經由曹謙門客一挑撥,二人也徹底麵合心離。然而,賄選醜聞一出,輿論譴責呈鋪天蓋地之勢來襲,安係名聲被盡數敗壞,穆峻潭也禍連其中。
錦笙這幾年很忙,鮮少長伴穆峻潭身側,聽吉祥說,督軍即使不在作戰期間,也幾乎要伏案至深夜。她知曉,穆峻潭少年離國,經曆、眼界都與別的軍閥不同,他很想利用自己的地位權力做些真正於國民有益的事情。新任的靳總理是個沒有軍隊作後盾的文人,身居其位,也想依靠一股軍閥勢力做出一番事業名垂青史,與穆峻潭時常能談到一塊去。
然而,各部衙門裙帶關係複雜。許多總長次長的兒子分別在好幾個衙門掛名職務領薪水,卻是三五個月都難得去一次辦公地。有時上麵下達一個政令公函,總會多出幾個虛職需要發薪水,領薪水的人不少,想要在衙門裏找個能做事的,卻極其難得。
這還隻是內閣所能管轄到的地方,某些地方軍閥把控的地盤,軍政權力都由最高軍官一手抓攬。什麼內閣不內閣、總理不總理的,每每中央政令和利於民生的措施頒布下來,他們表麵糊弄完就完了,隻要自己的地盤不被打不被占,他們就是天王老子。若能造福地方倒也算個好天王,偏偏油水刮盡,惹得商民怨氣連連。
穆軍嫡係將領的管轄地,軍警商民和睦共處,在保證社會秩序穩定的前提下,經濟與工業的發展進步,錦笙也是目睹了的。這說明許多政令措施若要推行起來,於國於民是有利的,但實際上總是遇到地方軍閥的層層阻撓。
錦笙最近一年陪在穆峻潭身邊的時間比較多,發現他愈來愈喜歡動武,若是對方說不聽,換不掉,就派人打!細忖度,錦笙覺得軍閥打軍閥簡直就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循環往複,她不能讓穆峻潭再深陷其中。
穆老夫人把穆家內院的財務大權交給了錦笙,她正在查看家裏現有的資產,蓉媽稟告說林先生來辭行。錦笙放下筆,就連忙朝外走。
雖然凝寒未消,小院裏卻已有芽綠濃濃。林清澤一襲白衣立在秋千旁,清瘦冷峻,氣質一如昔年,貴氣淩人裏更多的是瀟灑不羈。錦笙在門後凝看他片刻才走出小樓。他聽見腳步聲,驀然回首,俊美麵龐略側向日照,神情迷離。錦笙迎上他的笑容,腳步不由放緩,十幾步遠的距離,仿佛走過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回憶。
錦笙立在他跟前,仰臉看他,勉強撐起一絲笑意:“我一直病著,都沒能跟你好好說話,你怎麼突然就要走了?”林清澤笑著說:“你身體已無大礙,我也放心了。並且,那邊堆積了很多事情要忙。”錦笙微微頷首,因出來得急,沒有穿大衣,猛一吹冷風,不免抱住夾棉長衫,說:“咱們去書房吧,外麵怪冷的。”她知道,盧柏淩能進到小院跟她辭別,一定是穆峻潭允許了,衛兵才能放行。林清澤本不欲多言,恐引得她心裏不快,待對上她水潤殷切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他們在書房的沙發榻上坐定,錦笙接過小丫鬟奉的熱茶焐手,問對過的林清澤:“你最近幾年過得好嗎?我跟明喻打聽過你,但他總是不跟我說。”林清澤微怔,熱茶燙著他手掌,把心裏舊傷也燙得疼起來。書房隻有他和錦笙,他忽而無所顧忌,抬眼凝看錦笙:“第一年很不好,第二年還是不好,第三年稍微好了些,第四年,我想我應該可以忘掉你。可是,咱們又相遇了。”他眸光裏痛與悔摻雜,“那時候為什麼騙我?我一直以為奕赫是你和穆峻潭的孩子。”
錦笙略一笑,垂了眼皮,說:“都過去了不是嗎?你太太和孩子都還好嗎?”林清澤溫潤聲音從對麵飄來:“我和琳琅到南廣沒多久就離婚了,她又去了法國,去年和一個法國人結婚了,給我寄的信中夾著結婚相片,看得出,她過得很幸福。孩子……我和她根本就沒有孩子,那時候我做了那樣的事情,父親沒有法子跟對他忠心耿耿的下屬交代,又不能真的殺了我,琳琅才說自己懷有身孕,好給我父親一個不殺我的台階。”
錦笙手裏的茶盞幾乎要掉落,她死死捂住,臉色由紅到蒼白,眼睫微顫,始終不敢抬眸看林清澤。她聽見林清澤問:“錦笙,當年我是不是隻差一句解釋,若我能夠想起來跟你解釋這件事,是不是,我們是不是就……”他語調被痛意淹沒,沒能再說下去。
幾分鍾後,錦笙抬眸看他,臉頰梨渦微露,她平靜地說:“盧柏淩,都已經過去了。”可她心裏清楚,他不知道又要幾年才能過得去。
林清澤下意識地抬手隔著西服按壓住麒麟戒指,那裏有常年無法愈合的傷口,他在痛意裏清醒過來,對她笑著說:“是的,都已經過去了。他對你很好,你們也很幸福。”
錦笙與他對看,他麵龐上有著虛幻淩亂的笑意,似打亂了一株花簇,花瓣紛紛揚揚,落不到實處。他瞳眸黑亮,錦笙在那黝黑的瞳仁裏望見了無盡的痛意。痛意淹沒卷襲了他,愧疚與不知所措卷襲了她。
她隻是怔怔地坐著,不敢多說多做,怕再傷了他,怕再給他一絲希冀的錯覺,他便更難以走出。
林清澤離開後,錦笙仍舊怔怔地坐著,書房外由霞紅轉昏黃,再到黢黑夜晚。倏忽,房間裏的燈被打開,她眼睛受刺閉了起來。再睜開,穆峻潭已經走到她旁邊坐下,替她擦著眼淚,無奈笑道:“他又不是去赴死,你怎麼哭成這副鬼樣子。”錦笙垂著眼眸,痛聲說:“我不想他不開心。”穆峻潭說:“那你哭早了,得不到你,他這輩子都會不開心,你等後半輩子再哭他吧。”
錦笙打開他的手,自己擦幹眼淚,問:“他現在為什麼是林清澤啊?”穆峻潭說:“雖然以前並未有多少人認識這位二公子,但南廣的政治勢力錯綜複雜,他若用以前的身份待在那邊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縱然新身份瞞不過對他有心之人,也能免去不少麻煩。至於他為什麼姓林,你這個姓林的不比我清楚?嗯?”她自然清楚,最終,他還是和她有了共同的姓氏。
她順著穆峻潭的臂彎力量靠在他懷裏,聽見他胸膛有力的跳動,心也漸安。她語氣裏帶了濃濃悵然:“競天,我還沒有把盧柏淩灌暈送走之前,我們每次見麵,我一看見他笑,仿佛都能看見他周圍開滿了花,連我身邊都是姹紫嫣紅的。我總以為,他會一直遊離在時局之外,灑脫不羈,不被任何一方勢力所約束,就那樣逍遙自在地做他自己。”穆峻潭說:“那你是一直都小瞧了他,你那時候又小又貪玩,還一門心思撲在你的絲綢大業上,他能跟你講多少他做的正經事。別的不說,光是你熟知的《晨鍾報》就是他在幕後一手辦起來的。那一年你在柳蘇城忙著跟日本人較勁時,你以為他隻是去陪陪你嗎?”錦笙“咦”了一聲,他頓住不說,垂眸望她,她笑問:“我聽吉祥說,前幾天,你和盧柏淩經常在一塊喝酒到深夜,你們倆已經是好兄弟了嗎?”穆峻潭冷哼:“隻要他還惦記著你,我和他就做不成兄弟。”
錦笙正欲駁他,他卻語帶一絲不自信地問:“笙笙,如今我隻是個戰敗將軍,林清澤卻已是政要新貴,你跟我在一起,後悔嗎?”錦笙回抱住他:“競天,我心裏雖然對盧柏淩有愧疚有難過,可我和你在一起不後悔。即使有一天你解甲歸田,成了種地翁,我也不後悔。”她完全接納他,和他有孩子,都是因為足夠愛他,再沒有摻雜其他因素。
柔和燈光下,他緊緊箍著她,她將臉靠在他胸膛前,聽一聲聲的有力心跳。
一時間,二人都有些奇異的沉默。原來已經過了這般久,距離初結恩怨已五年,這中間,隔了許多人,隔了許多事。他們曾經互相折磨傷害,又一起有過孩子,如今失去了孩子,他們仍舊在一起,竟連林清澤的出現都無法把他們分開。
穆峻潭仿佛在夢境裏,想起曾問過她的那個問題,於是呢喃著“笙笙”,錦笙“嗯”了一聲,但穆峻潭不忍打破溢到空氣裏的甜膩與喜悅,沒有再說下去。
忽而,葉執信報告說田中周明來訪,錦笙很是驚詫:“他怎麼來了?”穆峻潭神情由甜蜜喜悅到冷峻淩厲:“他比我預計的晚了很多天。”錦笙由他神情也猜不出什麼,他本是一身戎裝回來的,先到臥房換了一件玄色長衫,方去了辦公院見田中周明。
穆峻潭雖不喜和錦笙談軍政大事,但錦笙外出和政要名流應酬,聽來的也不少,偶爾問他,他也會與她說上幾句。近許多年,日本人總是想方設法摻和中國內部軍政,先在背後支持過皞係,現在又支持俸係,顯然是想在中國扶植一個完全由日本控製,且足夠強大的傀儡政權。
田中周明此番找上穆峻潭,定是來者不善,錦笙抱著穆峻潭的軍帽倚住衣櫥發怔,躊躇一時半刻,也去了辦公院。
因為穆峻潭的辦公室是幾間相通的套間,他在小辦公室見田中周明,錦笙悄然進了隔壁小書房。
隔了五年的時間再次偷聽他和田中周明的對話,錦笙還是有些雲裏霧裏。因為對日本話裏的量詞敏感,所以也基本猜到了田中周明的目的。他是代表日本方麵來資助穆峻潭東山再起的。錦笙稀裏糊塗聽著,僅是軍火他們就要奉送步槍十萬支、機槍兩千挺、大炮五百門、炮彈若幹,此外,還有款項一百萬大洋。這還僅僅是初步合作奉送的,若穆峻潭願意與日本方麵合作,憑他以前和日本的那層關係,以後的軍火軍費軍需,田中周明和阪西直次皆會盡力替他籌措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