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絲綢美人(第二冊)》(28)(3 / 3)

穆軍進口武器損失慘重,田中周明此番送來日式新裝備堪比雪中送炭。錦笙自以為很了解穆峻潭了,認為他會果斷拒絕,把田中周明趕走。然而,穆峻潭竟然和田中周明聊了起來,問老師,問同學,問田中百惠,問他的兒子……

錦笙不能全然聽懂,一急一氣,就更聽不明白他們談那些有關日本參謀本部的事。

待田中周明走後,錦笙由書房套間門進到辦公室,房內亮著幾盞橘黃色的燈,本應溫煦,此刻卻冰寒沉沉。穆峻潭負手立在窗前,玄色長衫在燈光下別樣暗淡肅然,他修長的身軀筆直立著,威赫不言而生。錦笙走近他,聲音發顫著問:“競天,你收沒收田中周明那份大禮?你是不是要跟日本人合作?”

穆峻潭微側頭,冷睨她一眼:“收了田中周明的禮,與日本人狼狽為奸去打中國人,那我成什麼了?”錦笙歡喜地抱住他,仰起臉看他:“競天,我就知道你不會收的!”穆峻潭垂眸看見她一腦袋長不長短不短、亂七八糟的頭發,活似一隻小獸,不由鬆手摟住她笑著說:“笙笙,都五年了,你這聽說能力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聽不懂還非要偷聽。”

錦笙慚愧一笑,見他麵上籠了凝重愁緒,於是問:“一下子拒絕了那麼多新式武器裝備,你現在是不是很心疼?”穆峻潭說:“我是很心疼,但不是因為這個。”錦笙追問:“那是因為什麼?”穆峻潭垂眸與她對看,可她看得出,他深深的眸光裏沒有她,隻有他最看重的家國:“日本對中國的野心已不僅僅是扶植一個傀儡政權那麼簡單了,他們想要的更多,行動也足夠快。而我們止步不前不說,還在內鬥不止。”錦笙驚歎:“日本人的野心變大,是田中周明告訴你的嗎?”穆峻潭笑她:“他怎麼會告訴我這個,是我猜測的。”他雖然抱著她,眸光卻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窗外皎皎圓月。

錦笙用力往他心室位置貼了貼,想要在他心裏擠占一些位置,卻又笑自己是徒勞。在她病懨懨臥床不起的這段時間,外間早已風雲變幻。俸係一直待在關外,不似曾經倒皞係的安係,於關內的北地、南地都有影響力,且有戴希閔那個鬼才謀士多方斡旋。俸係總司令雖進駐燕平,但名聲和威望皆不能服眾地方軍閥,於是就把在地方軍閥中尚有名望的老軍閥盧兆祥又重新請出了山。

盧兆祥的舊部早已所剩無幾,他自然清楚,此次重回風雲詭譎的軍政界,隻是虛有執政者之名,而無多少實權。為了製衡俸係,他不能讓俸係完全打敗安係,於是提出的出山條件之一,就是俸安之間完全停戰。他要給穆峻潭時間重新整軍,恢複勢力,好幫他壓製俸係。

除穆軍嫡係部隊之外的安係將領,雖不見得完全忠心於穆峻潭,卻認為穆峻潭不倒,安係這杆大旗就不會倒,他們也不用眼看俸係掌權內閣,聽俸係命令過活。

或忠心,或私心,出於各種目的,穆峻潭已經接到安係門下其他地方軍閥的多封電報,大都是慰問電報,並一致表示,我等誓死永隨穆大帥身後。

錦笙猶記得戰前不久,尚在洛城軍鎮時,她午夜夢醒,穆峻潭還未由書房回來,她到書房尋他,他神情和音調都有些激越。他告知她,待收拾了俸係,北地的軍閥割據局麵總算要有個了結,他就可以騰出手來全力鏟除軍閥這個毒瘤,不能再任由軍閥壓製著地方官員總攬軍政大事,致中央政令不能達,全由軍人獨裁。

錦笙笑他,在那些倒軍閥的人眼中,你現在已是最大的軍閥毒瘤,難不成要先鏟除自己?

穆峻潭鬢角幾根白發閃著銀光,他對錦笙挑眉笑道,自然要先從我這裏開刀。他把桌案上攤開的幾份密函和計劃書給錦笙看,錦笙看完,惶然心驚不已。穆峻潭此番把軍刀揮向所有軍閥,要切掉那些好戰武夫的利益。別的不言,軍隊裁員、編製整改、大權旁落等,就是安係門下那些地方軍閥也不會完全聽之任之。一旦他要站出來做這些事情,各方軍閥萬般容不得他,倒軍閥的人輕易不會信他,不論做得成做不成,他都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都會成為眾矢之的。

此番穆峻潭戰敗回到南地大本營,靳總理和一些燕平官員因素來依靠他,也被迫下台,那幾份令錦笙心驚不已的密函和計劃也會暫時擱淺。錦笙辨不清心裏是什麼想法,隻覺,她和穆峻潭雖然在嵐山城經曆了一場生死劫難,卻躲過了軍界更大的狂風暴雨。穆峻潭沒有成為眾矢之的,她也沒有他那麼大的眼界和家國胸懷,她所求的,隻是現世安穩,將來能和他有一兩個孩子,餘生相依,白首永偕,足矣。

然而,穆峻潭早在傷未好之時,已預備著招賢納士,籌餉練兵。錦笙亦知,隻要穆峻潭不死,僅憑他的名字就是一股無須言說的號召力。她一想到穆峻潭又要再次擴充實力,又要卷進戰爭裏,就很是惴惴不安。

回到小院用晚飯時,錦笙看著滿桌精致菜肴,並無食欲。穆峻潭幫她盛了一碗鴿子湯,她摸著那描金瓷碗,感受著碗上花紋,也不拿勺。穆峻潭滿腹心事,也無食欲,卻強作歡顏,想哄錦笙多用些飯食。他端住她的湯碗,說:“怎麼?又耍懶,想要我喂你嗎?”

錦笙勉強彎唇一笑,卻不去喝他舀起的那一勺鴿子湯,隻是眸光楚楚地望著他。穆峻潭與她對視,心裏不由一撼,她大而圓的眼眸依舊純淨無雜塵,卻藏不住眸底的驚惶不安。他放下湯碗,不顧蓉媽等下人還在餐廳,直接把她抱在雙膝上,語調柔和地說道:“笙笙,我向你保證,嵐山城那樣的事情,我絕不會再叫你經曆。”錦笙趴在他肩頭,語聲有些悲戚:“競天,你退出軍界好不好?母親把穆家的財產賬目明細都交給了我,我算過咱們家的產業,這些年你一直把家產填在軍火軍餉裏,父親攢的家底子都快叫你花完了。剩下的那些,咱們置辦一份穩定的產業,照顧好家裏老人,再養幾個孩子,平平淡淡也能過一生。”

穆峻潭揮手讓下人離開餐廳,問錦笙:“笙笙,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你讓少塵調查過日本人在中國侵占地的絲綢產業?”錦笙點頭:“我記得,少塵還跟我說,洋人對中國發動的商業戰爭能讓中國在不知不覺中衰敗,進而淪落外敵之手。若有朝一日,中國經濟命脈盡掌控在外敵之手,後果不堪設想。師父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滬海總商會在對待外貿和外國工廠的問題上格外謹慎。”

穆峻潭似點頭又似搖頭:“我那次隻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後來特意派人一直在調查。我發現,日本人對中國的資本投入,在日本對海外的資本投入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如此一來,日本的經濟發展就會依賴在中國的利潤和中國資源。田中周明雖然竭力不想在我跟前顯露什麼,但我感覺得出來,日本對中國的野心已經和曾經的列強不同了。笙笙,外敵環伺,內亂不止,不管我在不在軍界,咱們都無法安穩平淡地過一生。”

錦笙伏在他肩膀上低歎:“說來說去,你還是要做回大軍閥,和那些軍閥打來打去。”穆峻潭道:“那也不一定,我前段時間和林清澤談了很多,以前總覺得南廣聚集了各路人馬,混亂複雜難成氣候,看來是我沒有花時間去了解他們。此次田中周明找來,倒是無意點醒了我,日本覬覦中國的野心……”他忽然頓住不說,審視著錦笙,不滿地問,“笙笙,你為什麼一聽見林清澤就兩眼發光?”錦笙立即垂下眼皮,揉著眼睛說:“我哪有?我隻是奇怪你提起盧柏淩,語氣裏怎會有相見恨晚之感?”穆峻潭提醒她:“他現在是林清澤,不是你那個青梅竹馬盧柏淩。”

錦笙偷瞄著他,小聲咕噥:“不都一樣嘛,都是同一個人。”穆峻潭一氣,把她放回她自己的椅子上,極其不悅道:“吃飯!”

草草吃過晚飯,錦笙試探著問了好幾次林清澤和他都談了些什麼,他隻是冷睨她幾眼,也不搭理她。

淩晨時分,錦笙睡得正沉,手突然被攥住,那力道令她直接疼醒。她嗓子未通,僅低低地喊了一聲“疼”。然而,穆峻潭恍若未聞,力道反而又大了許多,錦笙隻覺骨頭都快要被他攥碎,她摸上他臉頰,觸到滿麵汗珠,才意識到他是做噩夢了。她使勁捶打他胳膊好幾下,他方驚覺醒來,雖放開了她,卻仍沉浸在迷離痛楚之中。錦笙問他好幾遍夢到了什麼,他都不語,摸著她脖頸裏的血玉平安扣,漆黑眸子裏的痛意漸漸彌漫在黑夜裏。

下午,錦笙擦藥酒時,突然想通了穆峻潭為何會做噩夢。自同床共枕以來,從未見他那般過,一定是田中周明的到來讓他想起了在日本的事情。她把脖頸裏的血玉解下來。血玉上的幾道紋路被日光照得很清晰,像是時間的裂痕。她把血玉握在手心,閉了眼,漆黑眸子前閃現出穆峻潭鬢角本不該有的幾根銀絲。他還未至三十一歲,已有兩鬢斑白之兆,那看似銅牆般的身體裏到底藏了多少不可言說的痛楚?

某日,他曾無意中提及,他還在德國上學時,根本不懂少帥是什麼意思,回來之後,也從沒有想過要打江山、霸江山。父親總是自責不應讓他去念那麼久的軍事學校,把腦殼都念壞掉了。

他在日本的生活,與她提及不多,隻解釋過他沒有兒子。錦笙很好奇那個叫田中百惠的日本女子,他卻不願多提。

她也不知,他不願回憶的,到底是那個日本女子,還是那一段做日本人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