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倚著龍舟船舷,望著黃龍池麵倒映著的日光雲影,緩聲吟誦著漢武帝所著的這首《秋風辭》,雙瞳之中已是淚花隱隱。黃龍池的池水碧藍如玉,平靜若鏡,那條龍舟在水麵上徐徐劃開一道綠虹,駛向了雲水深處。
“愛妃,你替朕傳旨下去,讓太醫院不必再調劑那什麼玉屑甘露了!”曹叡用手掬起一抔池水,乘在掌心之中,瞅著一縷縷水線從指縫間沁沁流下,“曹爽遞進的這個藥方根本就沒有什麼效用!朕已經連服了九日九夜,身子骨兒還是毫無起色啊!”
“是。臣妾待到龍舟靠岸後就回去傳旨。”郭瑤輕輕地答道。
“人生在世,及時行樂方為上上之選。”曹叡悠然又道,“稍後你去太醫院傳旨之際,順便讓才人石英她們在芳林苑預備好笙樂歌舞之宴,朕和你今晚要去那裏一起歡度良宵!”
郭瑤臉頰邊飛起了一片桃紅:“好的。臣妾恭謝陛下您的垂幸共娛之恩了!”
“對了,朕聽聞夏侯玄對郭芝中郎將的態度似乎很是不好?”曹叡目光一轉,深深地看著郭瑤,“真難為你在朕麵前裝得像金葫蘆似的滴水不漏!罷了,你找個機會勸慰勸慰你這個叔父,叫他平時讓著夏侯玄他們點兒。夏侯玄、曹爽都是我魏室宿貴,素來自大慣了,自然是瞧不得你們這些勃然而興的庶族寒門。不過,隻要朕對你們好,就夠了……”
“陛下如此體貼臣妾,臣妾自是感激不盡。”郭瑤語氣似軟非軟地說道,“臣妾回去之後自當好好勸慰約束我家叔父。卻不知以夏侯玄之清高自大,曹爽之浮華多欲,誰又該來居中檢束他們呢?況且,陛下龍威尚在,他們就似已不能容下臣妾身為虎賁中郎將的叔父,萬一……”講到這裏,忽然閉住了嘴,不再說下去了。
曹叡的臉色在這短短幾句話的工夫裏已經變了好幾遍。首先,給外戚與宗室宿貴的關係之間打進楔子造成不和,其實正是他心底所希望的;其次,如果外戚和宗室宿貴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而不可收拾,這又是他心頭不願忍受的;第三,必須將外戚和宗室宿貴的關係運作成為“車之雙輪、鳥之雙翼”,這才是維護魏室長治久安的關鍵因素,這也才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朝廷權力格局。但是,現在自己能夠調控得了他們雙方之間的關係嗎?曹叡心中並沒有足夠的把握。他定住心念,驀地抬起眼來,銳利的目光在郭瑤臉上一刺,沉聲而言:“你們郭家可千萬莫要存有那樣的念頭。倘若朕萬一有一天不在世了,你們郭家和夏侯家、曹家更要精誠團結、肝膽相照才是!切記!切記!在勢力龐大的異姓權臣麵前,魏室的外戚和宗親宿貴實在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啊!”
“陛下您想得太多了。臣妾心底雖是有些埋怨,卻也萬萬不會誤了大局的。臣妾和本家親戚日後一定會恭謹慎節,與夏侯家、曹家好好相處的。”郭瑤此刻在曹叡麵前自然不敢有所異議,急忙滿臉堆笑來敷衍。她在心底卻暗想,人人都說河內司馬家權勢熏天,聽起來仿佛是貢高我慢得不得了,但近來郭芝叔父卻常向自己談起司馬家一族待我們郭氏中人實是謙敬有加,誠摯之極,比起曹爽、夏侯玄他們來不知要熱絡了多少倍去!看來,所謂“異姓權豪”的這司馬氏一族其實也並不是那麼叵測可怕嘛!
她正自雜七雜八地想著,曹叡又緩緩開口了:“愛妃,朕已經決定立芳兒為太子,你今後要替朕好好照顧扶持他才是啊……”
一聽這話,郭瑤心頭不禁猛地一震,臉上微微變色。什……什麼?陛下真的要立曹芳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野種”為太子?這……這可如何是好?曹芳那麼小,擔得起東宮之任嗎?其實,郭瑤是知道曹芳的來曆底細的。曹叡在六宮妃嬪之中一向無子,後來一次夜遊芙蓉池偶然禦幸了一名宮婢,方才生下了曹芳。永安宮的郭老太後當時嫌棄那宮婢身份低微,又懼她日後以子為貴而成為自己獨斷後宮的對手,便暗暗讓宦官在她產子之夜就行鴆毒死了她。這樣一來,曹芳剛一出生,就在大魏後宮裏成了有父無母的私生之子。曹叡讓曹芳從三歲時起就寄養在郭瑤膝下。但他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郭瑤無論如何也對他生不出濃厚的血緣親情來。所以,今天聽到曹芳將被立為太子,郭瑤卻是並無特別高興之處,反倒認為曹芳來曆不正,不適立嗣入繼大統。
她百念糾結之際,一抬眼間正看到曹叡意味深長的目光迎麵橫掠過來,心知這一切早已是曹叡胸中成算,便隻得作揖而道:“臣妾恭賀陛下東宮之中儲位鼎定,臣妾一定將芳兒視為己出,悉心扶持!”
雨後的洛陽京城,空氣分外清新,雖然是一場秋雨一場寒,涼意又加重了幾分,但連續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卻讓人覺得格外爽利。
北坊街市的道邊,下了朝的司馬師和身為廷尉署秘書郎的賈充各自抱著公文牘件正並肩相伴而行。
賈充瞧了一眼司馬師懷裏那一大摞的竹帛文牘,不無感慨地說道:“司馬君,你天天埋頭於這些枯燥無味的竹帛文牘之中,可耐得住煩麼?隻怕沒有你以前在關中沙場之上馳騁縱橫來得瀟灑自在吧!”
“唉!師現在任了這散騎常侍之後,才是真正懂得當年班超發出投筆從戎之慨歎的真意了!”司馬師將懷中抱著的竹帛文牘向懷裏緊了一緊,本欲大發牢騷,但話到唇邊又暗一轉念,就故意輕描淡寫地點到即止了。
賈充也是聰明機智之人,便向他開解道:“司馬君,正所謂天賜我事而練我之才,你隻要用心去做,這百務萬機都可謂無入而不自得。《道德經》有雲,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成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在賈某看來,司馬君你今日忙於瑣務,焉知這不是上天垂意要讓你為他日蒞臨朝堂經綸大道而預作鍛煉耶?”
聽了賈充這話,司馬師心底不禁暗暗一暖,臉上卻不露聲色,隻恭然而道:“賈君你太過抬愛了!師在大內擔職任事,隻求念念無過而免罪為幸,哪裏敢如你口中所言這般誌存高遠,不甘於位也!”
“司馬君你這話可就是把賈某當作外人了!”賈充麵色一斂,眼圈忽地便紅了,“家父生前與太尉大人素為莫逆之交,我們兩家一向都有世交之誼。當年家父不幸病歿,若無太尉大人左右經營,賈某今日何得至此?賈某自然是一心盼望著尊府節節高升,昌隆鼎盛啊!”
聞得賈充這番肺腑之語,司馬師也不禁惻然動容,抽出手來輕輕在賈充肩上撫了一下,一切盡在無言中。原來,當年賈充之父賈逵生前擔任揚州刺史之時與大司馬兼鎮東將軍曹休、征西將軍曹真等宗室宿貴關係不甚融洽,所以常被排抑壓製,以致當年辭世之際竟是門庭冷清,足可羅雀!在這淒涼之極的窘境當中,是司馬懿攜滿寵、田豫、王昶、王觀等東疆將牧雪中送炭,冒著得罪曹氏宗貴的風險,前來賈府親臨吊喪,慰問撫恤,極盡恩惠之誼,深深感動了賈充。後來,又是司馬懿在朝堂之上為賈逵力爭諡號為“肅侯”,推動陛下追贈賈逵為禦史中丞以示褒榮。所以,賈充一家上下一直都對司馬懿深懷感激之心,將他敬為父祖之尊。而司馬懿父子也把賈充視之若親,從來不以外人之儀相待。
此刻司馬師與賈充正自邊說邊走,忽然聽得身後街道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喧鬧之聲——他倆詫異地轉過頭去,隻聽“轟轟隆隆”一陣巨鳴,兩輛鑲金飾玉,華麗驚人的馬車拖著一路滾滾煙塵迎麵飛馳而來!那街道兩側的鋪麵貨攤全被這兩輛馬車撞得東翻西倒、七零八落,什麼器皿、衣服、食品、布匹都散了一地!市民們紛紛跺腳叱罵著、拔腿追趕著……那兩輛馬車卻全然不理不睬,仍是爭先恐後地向前橫衝直撞!
司馬師一見,雙眉一豎,便欲挺身而出前去阻止。賈充在旁急忙接過司馬師懷中竹帛文牘往地下一放,伸手一把扯住了司馬師的袍角,低聲喝道:“司馬君,萬萬不可——”
司馬師一愕之間,隻聽耳畔“轟隆隆”一陣勁響掠過,那兩輛馬車從他身邊已是驟闖而過。馬車帶起的罡風掃得他禁不住倒退了兩三步!他此時再欲上前,兩輛馬車早已跑得蹤影全無,自己哪裏還追趕得上?
“你……你攔著我幹什麼?”司馬師氣咻咻向賈充斥道,“對這等擾民亂市,逐獵殃民之狂徒豈可輕易放過?”
“司馬君!這大街之上,輿車無眼,橫衝直撞,萬一誤傷了你,這可如何是好?”賈充滿臉委屈地說道,“賈某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啊!唉!這不過是武衛將軍的兩個弟弟在街道上賽車賽馬罷了!賈某平時每次從這裏步行回家,都會見到這一幕場景的……說實話,賈某對這些早就習以為常了!司馬君你犯得著和他們一般見識嗎?”
“武衛將軍的兩個弟弟?”司馬師聽著,不由得一怔。
“曹訓和曹彥啊!”賈充附在司馬師耳邊輕輕說道,“他倆經常出入大內,靠著曹爽將軍的關係把陛下車駕的禦馬偷乘出來當街賽跑。真是聲色犬馬,肆無忌憚!”
司馬師暗暗捏緊了拳頭:“曹爽難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這兩個弟弟如此胡作非為?”
“唉,司馬君你這話就問得太淺了。曹爽自己也是奢靡成性,喜好浮華,己身既已不正,又如何能夠率下正人呢!”賈充幽幽一歎,從地上又拾起了那些竹帛文牘抱在懷裏,“罷了!罷了!這從來就是洛陽的一道風景。司馬君你看到一起就憤怒一起,哪有那麼多怒氣發泄得盡啊!”
司馬師卻不認同他這後麵的腔調,憤憤然一跺腳,冷聲道:“家父與諸位將士尚在前方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拚得何其辛苦!這曹家兄弟竟在後方徇私枉法,聲色犬馬,尋歡作樂,胡作非為!真是令人扼腕嗟歎!”
賈充一瞧司馬師這怒氣勃發的模樣,害怕旁人聽見,慌得上前拿袖掩住了他的口:“這些曹家宿貴可是司馬君你現在輕易指斥得起的?走吧!走吧!你這滿腔義憤日後且留著自己有權有位可以大展身手之時再來發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