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子雍(王肅的字為“子雍”),這是本座的河內郡溫縣老家送來的核桃,”司馬懿指著桌幾上放著的一大盤核桃,向王肅熱情地招呼道,“你吃一個吧,它可是補腦健身的上乘佳品啊!”

王肅瞧向了桌麵,眼睛到處尋覓著:“仲達,錘子放在哪裏呢?你不給我錘子,這核桃怎麼吃啊?”

“不用錘子敲碎,照樣可以吃核桃啊。”司馬懿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從盤子裏拈起一顆鐵硬的核桃,慢慢放進嘴裏,“嘎嘣”一聲就把它的硬殼咬得粉碎,“本座的牙齒還行。”

王肅深深地看著他:“牙齒好,身體就好。仲達,你這一副鐵打的身板,實在是我大魏的社稷之福啊!”

司馬懿沒有馬上搭腔,而是將一把鮮脆的核桃肉默默地遞到了王肅的手掌裏。然後,他背著雙手,慢慢地站了起來,踱到軒窗之前,透過白蒙蒙的窗紗,望著窗外花園裏一樹樹金黃的葉子,喃喃地說道:“雖然本座的年紀是老了,但本座‘肅清萬裏,總齊八荒’的雄心壯誌卻始終沒有老去。子雍,你知道嗎?到了明年的春天,本座就又要率著大魏雄師東下揚州去底定淮南了!”

“仲達,你的巍巍功業一定會永載史冊,流傳萬世的!”王肅聽罷,麵色一斂,深深讚道。

“再輝煌的雄圖偉業,說不定也隻是曇花一現罷了。隻有像當年大漢敬侯荀彧那樣‘立德’,像當年陳思王曹植那樣‘立言’,才是與日月並明,與天地同壽的!”司馬懿輕輕擺了擺手,慢慢言道,“元則近日在他所著的《世要論》裏有一段話寫得很好,‘夫著作書論者,乃欲闡弘大道、述明聖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為法式。當時可行,後世可修。且古者富貴而名賤廢滅,不可勝記,唯篇論倜儻之人,為不朽耳。夫奮名於百代之前,而流譽於千載之後,以其覽之者益,聞之者有覺故也。豈徒轉相放效、名作書論、浮辭談說而無損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禮,而務泛溢之言,不存有益之義,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辭麗,而貴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惡其傷義也。故夫小辯破道,狂簡之徒斐然成文,皆聖人之所疾矣。’子雍,你也是博學著論之鴻儒,對他這段話要細心涵泳啊……”

“元則的為人行文倒真是沒什麼可說的。”王肅深深點頭,輕輕歎道,“可就是這幾年來他一直和咱們有些貌合神離的,而且和曹昭伯兄弟走得太近……他不該這麼做啊!仲達,你素來待他不薄啊……”

司馬懿緩緩將手一抬,止住了他:“你不覺得他剛才這段話其實也是在暗暗批評何平叔、夏侯太初他們強詞奪理,小辯破道而擾亂人心嗎?元則畢竟是有節有義的一代國士,看不得綱常紊亂,據理直諫而不顧親疏,絕不會是鄧颺、丁謐那樣的賣身求榮、私心狹隘之徒!”

一聽到何平叔、夏侯太初這兩個名字,王肅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何晏、夏侯玄這兩個聖門叛徒,完全是弘恭、石顯一類的佞人!他們滿口靡麗之辭,蠱人心智而毀裂大道,搞得太學裏的學子們人心大亂,個個以清虛華偽為先,以尊道貴德為末,長久下去,這可怎麼了得?”

司馬懿聽了,亦是沉沉長歎:“是啊!何晏、夏侯玄用歪理邪說擾得天下學士人心靡亂,本座也很是憂慮啊!這一切,都拜托子雍你這個太常以聖典大道而力挽狂瀾了!”

王肅把頭直搖,說道:“難!難!難!何晏和鄧颺現在在吏部官署裏也是幾乎架空了盧毓,可著勁兒地安插他們那些浮華交會之友。夏侯玄在大鴻臚任上也是四處宣揚清靜無為的道家學說,這樣會讓士子們誌氣頹喪的!王某和他們論戰了不下五六次,也是孤掌難鳴啊!”

司馬懿默然了片刻,才徐徐言道:“唉……夏侯玄、何晏的學術義理終歸是沒有世代傳承的大本大源作為根基啊!夏侯玄的祖上哪裏出過什麼異才高士?何晏的祖父何進不過也是屠狗賣酒之輩!若論學術淵源,還是潁川荀氏、弘農楊氏的氣脈深遠悠長啊!”

“是啊!想我們荀、楊、司馬、王四大世族當年在許都爭奇鬥豔、引領風尚之先的輝煌場景——那是何等的令人追憶流連啊!”王肅深有同感地慨然歎道,“如今,荀家、楊家都已凋零不堪,真是令人頗生物是人非之感。”

“哦,對了,懿記得荀令君的第六子荀顗素有美望,叔達(司馬孚的字為“叔達”)稱讚他‘博學洽聞,理思周密’,隻因身為荀門之後而被一直壓抑不用。懿對此焉能漠然坐視?定要上書建議陛下恢弘大度,破格納賢,征辟他為中書侍郎!”司馬懿腳步一定,毅然而道,“還有,楊彪太尉的族孫楊駿亦有文思富豔之才,懿也準備辟他為太傅府文學掾之職,子雍以為何如?”

“好!好!好!仲達你敢於破舊格,理廢滯,實有周公吐哺之風也!”王肅欣然撫掌而讚,“你一手提拔了荀顗、楊駿二人,則天下儒林名士無不對你歸心景仰矣!”

“唉……子雍,本座哪裏是為了獲取天下士民歸心景仰而提拔荀顗、楊駿二人的?”司馬懿遙望著天際那一縷悠悠浮雲,眼眶裏淚光瑩然流轉,仿佛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荀敬侯之仁、楊太尉之忠,可謂‘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蹠之世不能汙’,至今思來仍是令人激動不已!他們的大仁大義,以身殉誌之壯舉,足可德蔭子孫,澤及後世。懿不過是順天應人而為國舉賢,豈敢貪此周公吐哺之美名?”

“對仲達這一點深沉的誠摯之心,肅也一向是感同身受。唉……仲達,你去年年初為何不乘勢直上接受我們‘晉位丞相,加禮九錫’的勸進之舉?你呀,還是太拘於德行、忠於大魏了……”王肅說到半截,忽然壓低了嗓音湊近來又道,“其實呢,萬事皆有轉機,現在咱們隻要有心補闕,一切都還來得及。仲達你若再進一步廣施惠政,結攬人心,就更能海納百川,登峰造極!”

“哦?廣施惠政?什麼惠政?子雍你說具體一些。”

王肅撫著須髯,臉色凝重,道:“仲達,依肅之見,你若想在朝中廣納人心,多獲助力,莫過於即刻推行‘五等封建’之惠政!這樣一來,朝廷上下幾乎所有的名士大夫都會倒向咱們這一邊的。他們曹家一派也勢必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五等封建之惠政?”司馬懿雙眉緊緊一皺,當今魏國實行的正是州、郡、縣、鄉、亭五層機構的中央集權製,這自然是符合一統六合,包舉八荒的切實需要的。而五等封建之製,則是像周代一樣分割天下,賜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士以封疆食邑。這樣一來,豈不是全然倒退回了東周列國時期諸侯割據的局麵?當然,這樣的做法是能收到一時之效的。那些名士大夫們正巴不得被分封食邑呢!他們也自然會是在自己與曹爽一派的權力鬥爭中紛紛倒向自己的。可是,那麼自己“肅清萬裏、總齊八荒”之大業豈不是完全給這些白白坐享其成的名士大夫們撿了便宜?於是,他麵色一寒,凜凜而道,“本座與大魏百萬將士披荊斬棘,浴血奮戰,方才掃平朔方,拓得三千裏疆域,這一戰果是來得何等艱辛?那些名士大夫們想象得到嗎?本座決不會為了取媚於人,招攬民心,就不合時宜地施行五等封建之製的!子雍!你這個想法絕不會是你自己的見解,還有誰在私底下向你提起過這個要求?”

王肅從來沒見到過司馬懿這樣嚴厲逼人的表情,不禁滿臉漲得血紅:“呃……呃……這個,這個是那一日肅與董胄(前司徒董昭之子)、鍾會他們討論如何為你多多爭取拉攏人心時,他們建議施行此事的……”

“董胄、鍾會?”司馬懿微微沉吟,“這兩個年紀不大,胃口卻不小啊!子雍,你今後就不要聽他倆的這滿口錯話了。真要籠絡人心,也不是靠他們講的這種割肉飼鷹之法啊!子雍,你說是不是?”

“仲達批評得是。肅記住了。”王肅聽司馬懿說都確是有理,便低頭道過了歉,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朝他問道,“對了,肅聽聞子元新近征召了一個司馬進入中護軍官署,他的名字叫石苞?仲達,你知道這個人的底細嗎?”

“是有這麼回事兒。”司馬懿隻是點了點頭,準備一語帶過。但王肅卻一本正經地緊抓不放:“仲達,你知道嗎?這個石苞是個登徒子,最是喜歡尋花問柳,好酒嗜賭,子元他怎麼會想起聘用這樣的人做中護軍司馬喲!”

司馬懿想了一想,便對王肅答道:“本座也問過師兒了。師兒回答道,‘苞雖細行不足,而有經國才略。夫貞廉之士,未必能經濟世務。是以齊桓忘管仲之奢僭,而錄其匡合之大謀;漢高舍陳平之汙行,而取其六奇之妙算。苞雖未可以及二子,亦今日之佳選也。’後來,本座也親自聽取了石苞本人所講的‘底定淮南、掃平江北’之策,覺得他確是一代奇才。子雍,昔日曹操能用好色薄行之郭嘉為掾,而懿今日又為何不可用這石苞為將呢?”

“可……可是中護軍司馬之職豈同小可?人選千萬馬虎不得!”王肅仍是固執己見,“這些寒門人士來曆淆雜,肅一向是不怎麼放心的。其實,子元他完全可以任用我王家的恂兒為中護軍司馬,這樣總比那些外人更靠得住一些吧!”

司馬懿神色一正,沒有回答。實際上,他對這次司馬師兄弟能夠走出去自行尋覓並延納到石苞這樣的國士,是暗暗十分滿意的。自己這兩個寶貝兒子終於真正成熟起來了!對掌權在手的英雄豪傑來說,善於運用權力準確選拔符合自己事業需要的合適人才,就是他真正成熟的標誌。司馬師兄弟能夠正確做到這一點,這自然讓司馬懿甚為欣慰。自己多年來對他倆嘔心瀝血的培育教導之功終於結出了碩果啊!他心念定下之後,看到王肅仍是一臉不服之色,便娓娓而道:“子雍,你自己不也是講過:‘夫聖賢之官人,猶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你認為恂兒之長適合做師兒的中護軍司馬嗎?當然,恂兒為人清儉方正是不錯,可當中護軍司馬需要的是胸懷韜略、文武兼備啊!懿可以推薦恂兒去擔任監察禦史或議郎,但卻不能違其所長而誤了他呀!”

王肅無話可說,隻得喋喋而道:“罷了!罷了!仲達你巧舌如簧,處處占理,我說不過你。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點,這石苞始終是一個外人,師兒再怎麼信任他,也要隨時注意著防他一手!”

司馬懿仍是沒有答話,在心頭暗暗想道,外人又怎麼啦?要想成就大業,不靠五湖四海、三山五嶽的濟濟人才,單憑自己一族之力行嗎?倘若以無道而馭之,就是自己的至親至戚便也未必能保證會對自己忠誠到底!曹丕是曹操的親生兒子吧,可為了奪取嗣子之位,他還不是一樣算計曹操、欺騙曹操、蒙蔽曹操?人與人之間相交持久,最可貴的是那一顆生死不易的真心!就像自己當年對荀彧的那份敬愛之情,就像自己當年對方瑩的那份愛戀之情,那才是真正堅實的無形紐帶,再鋒利的刀刃也割不斷,再旺烈的火焰也燒不壞!隻要自己和門生故吏們一直保持著這樣真誠的關係,誰能離間得了?誰又能扭曲得了?但此刻麵對王肅這個“強書生”,他卻不願再爭辯下去了,便又拿起一個核桃放進口中“嘎嘣”一響咬碎了:“對了,本座在準備東下揚州‘底定淮南、掃平江北’之前召開一場六十三歲大壽慶賀之宴。本座到時候會邀請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的……”

“哦……”王肅心底這時卻明白了過來,這位親家翁是想借辦六十三歲壽宴之機,來試探一下朝廷百官對他以戰立功、耀示天下的支持度啊!

夜空下著毛毛細雨,潤得路上的行人發鬢間都掛滿了水珠。一輛鹿車緩緩地在洛陽正南道上行駛著,鹿車上仰麵朝天地躺著一個醉漢。這醉漢也不顧自己有多麼失儀,就是那樣旁若無人,敞胸露腹地躺著,仿佛是無比愜意地沐浴在細雨中,任鹿車後麵的家童劉小三邊走邊推著。

劉伶是中書監劉放的遠親,本來他若是想要入仕當官,隻要給自己那個堂叔劉放稟告一聲,立刻便會飛黃騰達的。但他多年來一直沒有這麼做。浸潤著老莊哲學精華成長起來的他,其實從心底裏一直對他這個堂叔汲汲於功名的做法是很是瞧不上眼。

忽然間,遠處傳來了悅耳動聽的絲竹燕曲,似乎在辦一場盛大的宴會。劉伶兀自酣然而呼之際,劉小三卻朝他喚了起來:“老爺,司馬太傅的府邸要到了!您還不快起來穿好了衣服準備過去?”

劉伶是在接到了司馬府送來的請柬後,又在自己堂叔劉放來函親筆點明了利弊得失之下,才磨磨蹭蹭地應邀來赴這司馬懿的六十三歲大壽之宴的。他聽得劉小三這麼一喚,這才慢慢從醉意中醒了過來似的。搖搖晃晃地從鹿車上支起身體來,向那笙簫高歌之處遙遙望去。

司馬懿的太傅府邸修得其實並不龐大,但今日在張燈結彩,車水馬龍的渲染之下,仿佛變得比洛陽城中最熱鬧的西市坊還要熱鬧,長長的客席餐棚竟都從裏麵一直排到了府門外的半條大街上!

劉伶遠遠望著這一片由司馬氏家族的權勢和名望構築起來的無與倫比的繁華,驀然悲從中來,在細雨中泫然淚下,輕輕吟唱道:“眼見得他萬丈高樓起,眼見得他百尺烈焰旺,氣昂昂頭戴峨冠,金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一呼百應,也須要陰騭積給兒孫存!不然,隻落得個虛名兒後人欽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