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的大老爺!人家正在這裏熱火朝天地祝壽呢,您卻在這裏唱這樣的歌兒來損他!”劉小三急忙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的可是奉了夫人之命,但凡您有不得體的,都要阻著您胡來的!”

劉伶掙脫了劉小三的手,突然安靜了下來,對劉小三說道:“胡……胡什麼來?劉某既然已經被車帶到了這裏,應該也算是人到了。人到了,禮數就到了。你且到那府裏去找著山濤老爺,向他稟告一聲,就說我劉伶在前來赴宴的半途中又喝醉了,免得進到太傅府裏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兒。你放心,山濤老爺自然會在司馬昭兄弟麵前給你老爺我圓這個場的……”

“老爺,您……您真的不進去了?”劉小三遲疑著又問。

“嵇叔夜今晚是斷然不來,阮嗣宗今晚是半推半就,我劉伶今晚就給他司馬家一個模棱兩可,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了。”劉伶向他連連擺手,“你去吧,去吧!”

“老爺——劉叔公大老爺(劉放)和夫人都說了,司馬太傅在他這六十三年以來頭一次這麼大張旗鼓地設宴邀客祝壽,實是有著莫大的深意!您若是進他府中給他捧一捧場,日後必有大大的好處的……”劉小三仍是耐心地勸說道。

“廢那麼多話幹什麼?喊你去,你就去!”劉伶推走了他,慢慢地又仰麵躺回了鹿車上,任那淅淅瀝瀝的雨絲撩在自己麵龐之上,望著夜空的最深處,長長地吟哦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鋪氈結彩的客廳內,司馬懿端著酒杯,身後跟著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滿麵笑容,主動走到堂上的各席各列去向諸位來賓敬酒答謝。

今晚曹爽稱有公事纏身,沒有親臨司馬府祝壽。但他讓自己的二弟中領軍曹羲專程來講,司馬太傅的這次六十三歲大壽之宴的一切開支費用都由他吩咐皇宮內務府統統包了下來——這是他今晨向皇帝陛下請示而來的專門賜予司馬家的特權,“與魏室同體一禮,嫁娶喜喪之事盡皆取於官”。

然後,郭太後、皇帝陛下也讓內侍給司馬懿送來了祝壽賀禮:一輛金華青蓋車,一座朱漆鸞駕乘輦、一根紫竹包金扶杖。這金華青蓋車,朱鸞駕乘輦已是朝廷宗親藩王所享的禮儀之物了,格外地超出了禮製。司馬懿拚命推辭了這兩件禮物,堅決沒有接受。他心底自然是清楚的,自己舉辦這場壽宴的目的根本不在於向外麵展示什麼,而正是在於從外麵為自己吸納到什麼。自己倘若接受了這兩件禮物,隻怕這場壽宴的效果就會適得其反了。

在第一列客席上,鄧艾、石苞、州泰等寒門才俊紛紛站起身來迎著司馬懿敬酒。

“太傅大人,艾給您帶來了一份薄禮,請笑納!”鄧艾敬過酒後,從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一卷絹軸,恭恭敬敬奉了上來。

“哦?士載(鄧艾的字為“士載”),這是從淮南那裏尋覓到的什麼名畫名帖嗎?唉!你知道太傅大人一向不喜歡這樣的東西的!”司馬師從一旁插上來埋怨鄧艾道。鄧艾連忙搖頭,嗬嗬笑著將那卷軸抖開在司馬懿麵前一亮——卻見上麵是用朱砂筆描繪而成的一幅河道網絡分布之圖!

司馬懿眼中一亮:“這是何圖?”

“司馬太傅大人您看,這就是鄧某親筆所繪的中原三河互通之圖!”鄧艾用手指指著那一條條紅線,笑眯眯地介紹道,“您看,這是黃河,這是潁水,這是淮河……這近兩年來,鄧某在淮南監督工匠們不懈努力,終於建成了廣漕渠、百尺渠、丹雲渠三條大渠,將黃河、潁水、淮河這三條河道連為了一體。自今而後,咱們的水陸大軍和糧草船械完全可以從洛水而溯黃河,再從黃河而轉潁水,又由潁水而通淮河,沿著一條水道無阻無礙地便能放舟而下揚州,直取江南了!”

“士載!你這個賀禮送得好!來——師兒,代為父收下了它!”司馬懿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伸出手掌在鄧艾肩頭上重重地一按,“三條大渠——這麼浩大的工程,士載你硬生生竟是給本座拿了下來!實在是辛苦你和淮南將士們了!本座明兒就進宮向皇上請旨重重嘉獎你們!”

鄧艾靦腆之極地搔著後腦勺笑了。

“仲容、平澤(州泰的字為“平澤”),你倆又給太傅大人送了什麼禮物啊?”為司馬懿父子提酒壺的賈充側過頭來笑嘻嘻地問石苞、州泰道。

石苞、州泰相顧一笑。石苞也從袖中拿出一卷絹軸,拉著州泰向司馬懿齊齊躬身而道:“太傅大人,屬下等聯手為您寫了一幅字帖,敬請笑納。”

“哦?字帖?展來看看!”司馬懿饒有興趣地含笑問道。

石苞、州泰應了一聲,各自拉著卷軸向左右兩邊一站,把那字幅橫空展了開來,隻見上麵寫著一段頌詞:

推誠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權之我逼。執鞭鞠躬,以顯寒士之榮;悉委心腹,以彰智者之用。卑身菲食,以豐功臣之賞;披懷虛己,以納四方之策。

這時,坐在周圍的何曾、傅嘏、鍾毓等中階官吏們也都看到了那字帖,紛紛鼓掌喝彩道:“石君、州君寫的這頌詞當真是與司馬太傅所作所為一絲不差,堪稱經典之作,足可銘刻金石而流傳後世也!”

司馬懿自己看罷,卻是笑著連連搖頭:“溢美之詞!溢美之詞!本座何敢當也?”同時,又轉頭吩咐司馬昭道:“快快收起!快快收起!”

然後,他又邁步走向了下一張客席。這張客席上坐著的卻是他的平輩之交,如蔣濟、桓範、滿寵、高柔、王肅、衛臻等。

王肅率先站起身來,持杯哈哈笑道:“仲達,肅近來收拾聖典,整頓妙籍,將孔氏一脈的聖學經緯理清捋順,集孔子、子思、子上、子高、子順、子魚等孔門諸賢的著作文章為一冊,撰成全三卷的《孔叢子》一書——這個算作給你的賀壽禮,應該不會太差勁兒吧?”

“子雍,你傳承聖學、弘揚教化之功何其宏大!豈止堪稱本座一份賀壽之禮了得?這全天下的士庶百姓都要感激你的。”司馬懿麵色甚是激動,一上來就和他敬了一杯。

蔣濟、滿寵、高柔、衛臻等倒沒再搞什麼新新奇奇的花樣,一齊近前與司馬懿碰杯相賀而罷。最後,隻有桓範一臉肅然地舉杯迎了過來,也從自己衣襟之中取出一卷絹軸來,炯然正視著司馬懿道:“仲達,範久思之下,也唯有贈送一幅自己親筆寫成的字帖給你,希望你能滿意。”

“謝謝!謝謝!”司馬懿聽到桓範竟也給他備了一份字帖為禮,不禁有些意外。司馬師在一旁接過那卷絹軸,迅速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的是《孝經》裏的一段名言:

在上不驕,高而不危;製節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諸侯之孝也。《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司馬懿讀著這段名言,臉色慢慢變得凝肅起來。其中,那“製節謹度”“戰戰兢兢”八個字被桓範寫得特別粗大、特別醒目,仿佛要硬生生地烙進他的眼簾裏來。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的麵色也不禁微微變了。酒席之上的氣氛倏地一下冰冷了下來。蔣濟、滿寵、高柔等急忙都打著哈哈,準備上來說暖話圓場。

卻見司馬懿提著手中那幅絹帛字帖,轉過了身望向所有的來賓,驀然麵容一動,猶如春風融雪一般,溢出深深的笑意來:“好!好!好!桓兄這幅字帖送得好!送得好!師兒——你且收下,讓你母親把它掛到為父的書房中去!為父會時時刻刻銘記桓兄的警誡之言的!”

桓範深深地盯著他,將手上杯中的酒一仰脖子盡飲入腹:“仲達,你能這樣做,自是最好不過了。”

司馬懿淡淡地笑了笑,在司馬師兄弟的引領之下繼續走向了下一張客席。

“士季(鍾會的字為“士季”),你今天的氣色很不錯啊!”司馬昭看到這一張席上坐的全是王渾、裴秀、滿偉等世交子弟,便朝坐在席首的鍾會寒暄著。

鍾會向他含笑回應著,同時從手邊舉起一卷畫軸,迎著司馬懿恭恭敬敬地呈獻而上:“太傅大人,晚輩近來親自為您繪了一幅山水禽鳥之畫,恭祝太傅大人壽比南山,洪福齊天!”

“今天真是有些特別啊!本座收到的賀禮不是畫卷,就是字帖!問一問管輅君,本座今天是不是‘文昌照命’,要飽受一番詩書畫帛之熏陶啊?”司馬懿握著酒盞,微微揚了揚眉,興趣盎然地看著鍾會,“鍾君,你這幅繪的是何山何水何禽啊?”

“晚輩才拙,繪的是一幅《大鵬展翅淩雲圖》。”鍾會垂低了頭,謙恭之極地答道。

司馬師、司馬昭接過那卷畫軸,一左一右,平平整整地拉了開來。

躍現在諸人麵前的,是一幅極為精美雅致的山水禽鳥工筆帛圖——在翻滾起伏的湛藍色波濤上,一頭全身毛羽殷紅如丹的大鵬雕宛若一片火雲般展翅而飛,寬大高聳的脊背上馱起了一輪金黃的圓日,鋼鉤一般蒼勁有力的雙爪正瞄向海際線上那淡墨輕描的疊疊峰嶺淩空攫去……而絹圖的右下方,則寫著一塊方方正正的小楷題注: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其勢能擊水震蕩三千裏,摶扶搖而上九萬裏,淩雲霄,負青天,馱旭日,而莫能與之相匹。

“畫得好,畫得好。”司馬懿走上前來,用手指細細地撫摸著這絹圖光滑的表麵,眸光閃動之下已是瞧破了這畫中的玄妙之處:“唔,這顏料如此鮮紅似血,隻怕是不易覓到吧?”

鍾會低低的聲音從後麵向司馬懿耳邊傳來:“太傅大人您有所不知,這畫中的朱紅顏料是晚輩蘸著自己的指血一處一處描繪上來的……”

司馬懿仿佛沒有聽見似的並無反應。他沒有回頭,伸出手指在殷紅色的大鵬之翅上摸了一摸,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刺血為圖,以畫傳情,也真是苦了鍾君你這份難得的誠心了!”

鍾會一聽,心旌不由一蕩,司馬懿不愧是司馬懿——一眼便讀出了自己這畫中之深意!

若將那群山疊巒暗喻為江山社稷的話,那孤懸半空的圓日便象征了日趨沒落的魏室。那滾滾波濤則象征了文武百官、天下萬民,而能掌控這一切於無形無聲的——就是那隻巨翼鋪天的大鵬雕!馱圓日,便是暗喻“挾天子”;破萬濤,便是暗喻“操群臣”;攫青山,便是暗喻“奪江山”!自然而然,那隻大鵬雕的寓意也就躍然而出了——它正暗喻著司馬懿!司馬懿就是這頭“外無帝王之名,內有翻天之力;明有赫赫之功,暗有冥冥之誌”的大鵬雕!好厲害的一幅絹圖,在輕描淡寫之間便道盡了司馬懿所有的誌趣心聲!

司馬懿靜靜地端詳著,他的唇角慢慢露出了一抹淺淺的微笑,轉臉睨向了鍾會。鍾會那深沉的眼神和他一碰,就慌忙俯低了下去。司馬懿雙目一瞬不瞬地正視著他,鄭重異常地說道:“鍾君,這幅《大鵬展翅淩雲圖》足可以與當年賈詡太尉贈給本座的那幅《塚虎登山長嘯圖》相媲美了!本座一定會好好收藏的!”

他這話一出,全場都響起了一片潮水般熱烈的鼓掌之聲。鍾會兩眼深處都放出明亮如炬的光芒來,向著司馬懿深深而躬,謙恭而答:“晚輩多謝太傅大人抬愛了!”

司馬懿將他雙肩一扶,嗬嗬笑道:“鍾太傅得子如你,可謂‘遺德澤遠’矣!說不得日後本座還要讓你一席之地,以供你馳騁天下也!”

這一下,更是把鍾會誇得從雙頰一直紅到了耳根處,急忙連聲遜詞謙謝。

司馬懿也滿是慈祥地向他笑著,心底卻暗想道:鍾會這小子真是聰明外露、浮華有餘——一幅《大鵬展翅淩雲圖》,公然便將我司馬氏一族的雄圖偉業都點了出來!真不知他究竟意欲何為?是為我司馬家在外麵公開造勢嗎?還是想以此畫表明他自己的擁戴之情?又或許是想用這畫來自作聰明地炫耀於人?總之,此人似聰非聰、似明非明,意氣之盛勝於心智之深,日後不可不對他“用中有防,防中有用”!

司馬懿一邊這麼暗暗想著,一邊又來到了竹林賢士阮籍所在的那張客席邊上。司馬懿舉杯向阮籍遙遙一敬:“阮君一向可好?本座當年在太祖武皇帝的丞相府中擔任文學掾時,就對令尊阮大夫的風流文采素來仰慕得很哪!”

阮籍醉眼惺忪地看了一下司馬懿,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來,雙手舉杯而應:“太……太傅大人!他……他們都有畫兒、帖兒送您開心,籍之一身亦別無長物,就奉上一嘯、一詩為您賀壽,如何?”

“好!好!好!”司馬昭拍手而讚,同時側頭向司馬懿說道,“父親大人,阮君一向目空四海,是很少為人作詩賀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