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臉上的笑意始終是那麼不濃不淡的:“阮君,你且作來,本座欣賞了!”
他話音未落,那阮籍身形朝天一仰,果然就在這筵席之間吹起了一聲長嘯!
那嘯音勃然而出,恰似銀瓶乍破瓊漿四溢,一下漫遍了大廳內外的各個角落;接著又似狂飆卷束直掃青霄,蕩得四周一片清涼,猶如風環水繞;最後卻是低回婉轉,有若遊雲出岫嫋嫋不絕。
阮籍嘯得一時興起,從桌幾上抓起一根竹筷,就勢輕輕敲著手中玉杯的杯沿,跟著長嘯餘音和敲杯之聲的節奏又放喉吟了起來:
炎光延萬裏,洪川蕩湍瀨。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豈若雄傑士,功名從此大!
聽著阮籍這慷慨激昂的嘯聲、吟音,大廳裏頓時又是一片哄然叫好之聲!
“好一個‘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當真是氣勢磅礴,雄壯絕倫!”司馬懿讚罷,高高地舉杯過頂,麵朝所有來賓,揚聲而道,“本座就借阮籍君這一首妙詩之詞,在此與諸位一齊恭賀我大魏之國祉有如‘炎光延萬裏,洪川蕩湍瀨’!”
夫人無廉恥,不可以治也;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也。法能殺人,不能使人孝悌;能刑盜,不能使人有廉恥。故聖王在上,明好惡以示之,經誹譽以導之,親賢而進之,賤不肖而退之,刑措不用,禮義修而任賢德也。
在寬闊的九龍殿上,司馬懿字正腔圓地誦著《文子》裏的這段箴言,以太傅的身份坐在丹墀專席上向少帝曹芳和文武眾卿們講解經典。
他講罷之後,曹芳恭恭敬敬走下禦座龍床,雙手捧著玉壺,為他案頭的茶盞裏倒了一杯清茶:“朕恭請太傅飲茶止渴。”
司馬懿連忙起身謝過,將茶飲盡,然後跪送曹芳歸座,又舉笏奏道:“陛下,現在老臣有請蔣衛尉向您宣講他近來所著的《政略》一文。”
蔣濟應聲而起,手舉朝笏,向曹芳伏地誦道:
夫明君之治,必須賢佐,然後為泰。故君稱元首,臣為股肱,譬之一體,相須而行也。是以陶唐欽明,羲氏平秩,有虞明目,元愷敷教,皆此君唱臣和、同亮天功,故能天成地平,鹹熙於和穆,盛德之治也。夫隨俗樹化,因世建業,慎在三而已:一曰擇人,二曰因民,三曰從時。時移而不移,違天之祥;民望而不因,違人之咎也;好善而不能擇人,敗官之患也。三者失,則天人之事悖矣。夫人乖則時逆、時逆則天違。天違而望國安,未有也。
曹芳認認真真聽完,又依著身後珠簾裏坐著的郭瑤太後所教,頷首答謝道:“蔣衛尉獻此嘉言,朕謹受其教。賜卿絹布三百匹以示褒獎。”
到了這時,朝堂授課禮儀已畢。郭太後便領著曹芳一道離殿而去,任由司馬懿、曹爽二人開始主持朝議剖決國事。當下中書監兼侍中孫資在丹墀玉階前出列高聲宣道:“朝議開始!”
他剛剛宣罷,大鴻臚夏侯玄捧笏出班,躬身奏道:“司馬太傅、曹大將軍,君等命世作宰,追蹤上古,將隆至治,玄心甚敬。而今,玄有三大諫言進獻於上,請兩位輔政大臣代帝審斷。
“一是革除九品中正官人製之弊,讓各州郡之中正官專評人才之善惡優劣,不定人才之品級階次,同時吏部隻據中正官之狀語而核實選賢。因為近期以來,中正官所評之人才定為‘中上、上下、上中’之品,而往往為吏部一核而降為‘中下、中中’之品,各自辯說紛紜,意見難以統一,開了浮華妄爭之徑。所以,玄認為九品中正官人之製宜加改革,讓中正官隻寫狀語、不加品評,而吏部則據實而定品任官。”
司馬懿仿佛聽得十分仔細,眉睫不眨地盯著夏侯玄,顯然極為認真。聽完之後,他轉過頭來,與曹爽雙目一對,問道:“曹大將軍意下如何?”
其實,夏侯玄的這條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製的建議,本是夏侯玄與丁謐暗中商議好用來對付各州各郡世族名門出身的那些中正官的一條計策。夏侯玄、丁謐認為司馬懿的背後就是倚仗著那些世族名門、宿老郡望的支持,要想削弱他的權勢,必須就要將州郡以下的吏治人事大權從那些宿老郡望出身的中正官們手中奪回吏部來,轉由吏部侍郎何晏、鄧颺等染指操控。當然,曹爽肯定事先是知道這件事兒的一切的。但他為了撇清這些關係,避免得罪那些各州各郡世族宿老出身的中正官們,卻必須在明麵上采取另外一種姿態來回應此事。於是,他裝作煞是慎重地說道:“太傅大人,夏侯大夫所言本也不錯。但是此項改革削去了各州各郡中正官的評品論級之權,隻怕會引來洶洶群言而致朝局不安啊!”
司馬懿哪能沒看懂這裏邊的玄機?但他自己對九品中正官人之製也素有辨斷,自成定見,便借著夏侯玄這個話頭侃侃講道:“當初前司空陳群大人與本座、司馬孚等商議製定九品中正官人之製之時,之所以讓各中正官擁有評品論級之權,是想借中正官之口褒善貶惡、激濁揚清。但現在看來,這九品的標準實是不易整齊劃一,反倒釀成了‘個個皆上品,人人無差別’的混亂情形,也讓吏部選賢授官而無所適從。夏侯君剛才的建議很好。本座認為可以削除各州各郡中正官的評品論級之權,讓他們隻掌狀語撰寫之責。而且,每州另設大中正之官,專管本州各郡中正官之任免進退。”
夏侯玄沒料到這司馬懿竟能如此不偏不倚地裁斷此事,倒是暗暗吃了一驚。他細細一想之下,又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司馬懿果然厲害,他順著自己的思路不動聲色地又埋下了一記陰招:各州另設大中正之官,專管本州各郡中正官之任免進退!很顯然,司馬懿是想進一步將九品中正品狀撰寫之權全部收攬集中,抓到那些州府大中正之官的手裏!這樣一來,他反而是將地方州郡上的吏治人事大權更緊更牢地攫取在了自己的黨羽手中。誰來出任各州大中正?還不是那些更高級別的世族宿老嗎?到時候,那些世族宿老出身的大中正豈不是更成了幫助司馬懿操縱地方州郡吏治人事的左膀右臂?這反而比先前將地方州郡吏治人事大權散置在大大小小數百個郡級中正官手裏顯起來更進一步地歸攬集中到了司馬氏的掌中!但這個建議原本是自己主動提出來,夏侯玄自然也不好對司馬懿附加於其上的伏筆辯駁什麼。他隻得轉換了話題,繼續舉笏稟道:“其二,玄認為當今大魏天下,實行‘州、郡、縣、鄉、亭’五級官府機構之製太過瑣細——不如幹脆削去郡級官府機構,實施‘撤郡並縣,以州統縣’之大略。據玄之統計,郡級官署機構存在有三大弊病:一是冗官太多,二是冗費太多,三是冗務太多。若將郡府一級機構裁去,則必有三利:省官、省費、省事,大大有益於安邦固國!”
曹爽剛才在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製之上刻意顯得瞻前顧後,縛手縛腳,是先前他認為司馬懿會迫於州郡宿老們的阻力而不敢拍板決策,所以他也樂得在一旁裝個老好人。沒想到司馬懿突然膽氣極壯,一下幾乎全盤支持了夏侯玄的改革九品中正官人之製,顯出了一派逆流而上,革故鼎新的元輔氣象,令人肅然起敬!這讓曹爽又暗暗後悔自己剛才表現得太過軟弱了。這時,他一聽到夏侯玄這個奏議,感覺到挽回自己威信和顏麵的機會又來了,於是搶先開口便答:“夏侯大夫此言亦是極為切實,本大將軍意欲毅然采納,司馬太傅您以為可否?”
司馬懿微微一愕,倏一轉念就懂得了曹爽是想借著這個機構改革之事來展現自己的魅力,沉吟了許久,才徐徐地說道:“曹大將軍——夏侯君這‘撤郡並縣,以州統縣’之大略,務求‘省官、省費、省事’之大利,本座也都理解得到。但本座卻不得不犯顏而告,以本座多年討寇滅賊的宿戰經驗而論,在四疆之域、腹心之所,一郡跨有數縣之地,坐擁萬千之戶,則其守吏、守將可以集中足夠的人力、物力、財力以抗外敵!倘若不加慎思而輕削其郡,日後邊境烽煙乍起,麵對強敵入侵,諸多小縣各自為戰,力量分散,隻怕難逃淪陷之厄!”
他這麼一說,殿中諸臣紛紛頷首認可。太尉滿寵插話便道:“太傅大人所言極是。本太尉鎮撫東疆多年,深知邊疆諸郡為國之外藩,豈可輕言裁削?”
太仆傅嘏也冷冷笑道:“不審時務而‘撤郡並縣,以州統縣’,這會造成何等激烈的朝局動蕩?那些郡官、郡吏的安置又是一大難題。曹大將軍、夏侯大夫,外有強敵虎伺,而內有亂政之舉,萬一有所不測之變,誰堪其責乎?”
曹爽一張胖臉頓時漲成了豬肝紅,隻得緊閉著嘴一言不答。
夏侯玄雖被傅嘏這麼當眾批評,卻並不以為忤。他剛才聽司馬懿那麼一講,也知他是老成謀國之言,但又心有不甘,長長而歎:“可這‘冗官、冗費、冗務’之患,何時方能根除?”
司馬懿撫著胸前銀髯,微微而笑:“夏侯君如此憂國憂民,實在難能可貴。依本座之見,你也不必太過憂慮。待到天下一統,河清海晏之後,你這‘撤郡並縣,以州統縣’之大略應該便能順運而施。所以,唯有平吳滅蜀、一統天下之後,我大魏才可乘機裁官惠民,開創太平啊!因此,我大魏目前的當務之急仍是平吳滅蜀、一統天下!否則,一切惠政善教皆無從談起!”
夏侯玄深深點了點頭,繼續舉笏稟道:“其三,玄意愚以為,諸臣各官之車輿服章,應皆從質樸,禁除末俗華麗之事,使幹朝之家、有位之室,不複有錦綺之飾,無兼彩之服、纖巧之物。自上以下,至於樸素之差,示有等級而已,勿使過一二之覺。若夫功德之賜,上恩所特加,皆表之有司,然後服用之。夫上之化下,猶風之靡草。樸素之教興於本朝,則彌侈之心自消於下矣。”
司馬懿聽罷,不禁暗暗撫須頷首:這夏侯玄倒是一個真心要辦實事的人啊。倘若明帝當初是以他為顧命輔政大臣,隻怕比那個平庸無能的曹爽不知要高明多少!看來,張春華聯絡郭芝、孫資、劉放等人將他排斥到虛職之位是對的。如果讓他也進了輔政班子,恐怕比對付那個曹爽要困難多了!司馬懿想到這裏,眼角不由得閃過一絲冷笑,開口肅然而道:“樸衣簡服,製節謹度,本座一向鼎力支持,但正所謂‘以身作則,行勝於言’。在座的諸君自己也要在這件事兒上帶頭做起才行啊!”
他此話一出,眾人都將目光射向了殿堂之上衣飾最鮮麗、著裝最浮華的吏部右侍郎何晏。
何晏臉上微微紅了,為了自護其短,不得不向夏侯玄出列辯論而道:“夏侯大夫,你這‘使幹朝之家、有位之室,不複有錦綺之飾,無兼采之服、纖巧之物’也太過刻苦了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不愛美,則無所用其雕琢修飾之長矣!如此悖性逆情而為,豈能長久乎?”
夏侯玄提出這“樸衣簡服,製節謹度”的建議隻是出於自己的一時義憤衝動,卻萬萬沒有料到會把此事套到自己的同黨頸上。看到何晏出來反唇相譏,他不禁微微沉吟遲疑了起來。
司馬懿這時地將目光向王肅那裏輕輕一瞥。王肅會意,舉笏拱手而出,徑自向何晏發問道:“肅在此特意請教何大人。何大人,您是最喜歡研習《道德經》的,《道德經》可謂您的學術文章義理之本源。它裏麵有一句名言,肅也十分欽服,‘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那麼,何大人您既以老莊門人自居,卻問您的‘不言之教’何在呢?服飾奢華、氣宇浮華,天天披金懸玉,敷粉自炫,這便是您的‘不言之教’嗎?食方術之藥、縱恣肆之欲,這也是您的‘不言之教’嗎?何大人您應該如何解釋呢?”
何晏白如脂粉的臉龐上倏地泛起了一層潮紅。他雙袖一抖,長身而立,靜了片刻,終於定下心來,若無其事地悠然一笑:“何某是‘浮華身前如風掠,清簡心中如玉存’!不勞諸君多慮,何某自信能夠入於浮華而不為浮華所汙也!”
王肅聞言,瞪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點了他一句:“何大人,您襯綴在進賢冠上的那顆夜明珠似乎要掉下來了!”
何晏一怔,急忙伸手向進賢冠上摸去。
就在他伸手摸去的一刹那,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右手伸到冠角時不禁微微一僵——他分明看到對麵站著的王肅臉頰邊浮起的那一抹若深若淺的微笑!
是啊!自己心係於物,貪戀皮相,情不自禁,哪裏又談得上是“出浮華而不染,濯清漣而不汙”呢?剛才自己的那般動作,不是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嗎?何晏念及此處,不由得慢慢放下了手,隻覺自己這時講什麼話都是枉然。
司馬懿在丹墀專席之上身形一正,雙掌一抬,止住了朝堂之上的爭辯,肅然總結發言道:“諸君,兩個月後,本座便將揮師東下揚州去底定淮南、掃平江北。待到本座與諸位將士班師回京之後,再來朝堂和列位聯手合力共推吏治改革、去華返樸、崇本抑末之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