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跪在地上頭磕得更厲害了:“父親大人,孩兒稍後就向石苞君當麵認錯去……”
司馬懿這時卻慢慢緩和了下來,將手一擺,悠然道:“這個時候還有這個必要嗎?人家田四郎才是俠骨錚錚的義士,他已經向為父保證把這件事所有的責任都替你攬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罷了!罷了!這件事情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司馬昭,隻因你那一念之毒,竟然害死了沈麗娘、田四郎這兩個烈女義士。這個教訓太深刻了!你今後一定要牢牢記取啊!日後,你每年都要到他倆墳前去多上幾炷香表達懺悔之情吧!你一定要記著,‘大丈夫有所必為,亦有所不為;真賢士有所必謀,亦有所不謀。’為父也相信你今後會汲取教訓,一定能分得清哪些是‘有所不為’‘有所不謀’,哪些又是‘有所必為’‘有所必謀’的!”
“孩兒一定將今日之錯銘刻於心,時時警醒,永不再犯!”司馬昭在地板上把額角都叩成一片紅腫了。
“父親大人,請您相信二弟——他一定會用心改正的。”司馬師也跪在地上為司馬昭拚命求情。
司馬懿此時卻忽然停住了言語,入神地望著窗格子間流溢著的陽光斑痕,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為父有些不明白,鍾會怎麼會那樣建言獻策於昭兒呢?”
這個問題來得沒頭沒腦的,很是古怪。但司馬昭一瞬間背上的汗毛乍地全豎了起來——父親大人真乃神人也!竟然明察秋毫如斯!
但,很明顯這個問題父親大人不是問向他的。果然,司馬師在一旁接過來答道:“孩兒也很納悶,他或許單是嫉妒石苞的才能?又或許是不希望看到我司馬家旗下人才濟濟?”
司馬師這一番回答看似模棱兩可,其實正中要害。
司馬懿仿佛很是滿意司馬師的答話,兀自向榻背上一靠,臉上浮起了一層濃濃的笑意:“師兒,你現在也終於變得粗中有細,勇中有智了!為父深感欣慰啊!嘿嘿,他鍾會若起心想和我司馬家玩心計,好像還太嫩了一點兒……”
“唉!丁謐!你也是太過冷酷了!沈麗娘先前好歹也曾為我們刺探過不少消息,你怎麼就硬生生地將她逼死了呀?”鄧颺兩眼都瞪得鼓了出來,一臉嗔怒之色,“像你們這樣的搞法,完全是把石苞推向了他司馬家呀!這對我們可不是什麼好事……”
丁謐冷冷地將他的目光擋了回來:“鄧侍郎!如今大敵當前,你還是收起你那憐香惜玉的心思吧。像沈麗娘這樣的‘雙麵細作’,我們下手除得越早就越是幹淨!董卓、呂布他們當年可都是栽在貂蟬手上的——這個教訓你忘了嗎?”
鄧颺一聽,不禁被氣歪了嘴,正欲反駁,何晏卻將他的袖角拉了一下,鄧颺這才悻悻然忍住沒說。
曹爽也聽得很是不耐煩,伸出雙手向兩邊虛按了一下:“哎呀!丁君、鄧君,不就是死了一個青樓女子嘛,值得你倆為她起什麼爭執嗎?賤命一條罷了。大家都不要爭了,還是言歸正事吧。如今司馬氏一黨實是氣焰囂張,得意非凡,聽說王肅、何曾、傅嘏等人又在暗暗張羅著為司馬懿勸進丞相、加禮九錫之事呢,咱們應該如何因應才是?”
場中立時一下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了下來。丁謐、鄧颺、何晏都蹙眉苦思著,一時卻也拿不出個什麼方案來。
曹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桓範。桓範一捋胡髯,出席進言道:“昭伯,老夫實言相告,而今你外有征蜀之敗而墮其望、內有司馬懿擁淮南之勝而奪其功,在此兩麵夾擊之下,實在是不宜與司馬氏一黨正麵交鋒。所以,昭伯,你應當謙遜自守,以靜製動,方為上策啊!”
“謙遜自守、謙遜自守?桓大夫!別人的咄咄鋒芒都直逼到咱們的家門口來了!您還要讓大哥謙遜自守下去做什麼啊!”曹訓一聽,就憤憤然開口駁斥道,“再這麼不冷不熱地拖下去,我大哥他也難逃日後如同前漢末年王舜奉璽以獻王莽一般的下場!”
“訓公子多慮了,昭伯不會成為第二個‘王舜’的。你畢竟還有先帝遺詔所定的顧命輔政大臣的名分,這一點是司馬懿不敢忽視的。”雖然曹訓的話來得十分尖刻,但桓範仍是顯得毫不動氣,冷冷靜靜地講道,“司馬懿今年多少歲了?六十六歲了!昭伯你今年多少歲了!還不到四十歲!你隻要謙遜自守、無咎可尋,司馬懿就抓不到你的什麼把柄,然後熬到司馬懿最終老去的那一天,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登上顧命首輔之位,盡攬大權,把所有異心於大魏的朝臣們一驅而淨……”
“可是瞧司馬懿這老而彌堅的勁頭,他恐怕會和鍾太傅一樣活到八十多歲吧!”曹爽撇了撇嘴,臉皮上擠出了幾條難看的皺紋。
“哪怕他能活到一百歲,在此之前你也一定要咬緊牙關硬忍下來!”桓範深深沉沉地說道,“昭伯,畢竟時間永遠是在你這一邊的!他注定是會死在你前麵的!”
“但是,桓大夫,司馬懿他們是決不會給我們這種忍耐等待的機會的。”丁謐幽幽一歎,“唉,‘樹欲靜而風愈驟’啊!”
桓範無聲地撚弄著頷下的胡須,過了半晌才慢慢問丁謐道:“丁君,莫非你已想出了什麼對策嗎?”
“丁某也是剛剛才略有所悟的。”丁謐將衣襟一振,正視著他和曹爽,雙目湛然生光地說道,“其實曹大將軍手中還是有一張王牌可以打的——先大司馬曹公在世之時鎮衛西疆、名動關中,戰功卓著,曹大將軍您可以借著他的遺威來做一番‘錦繡文章’!”
“怎麼個做法?”桓範瞳中精芒一亮。
丁謐目光炯炯,款款而道:“不是還有幾日朝廷便要到太廟和高祖文皇帝陵中去掃墓紀念了嗎?丁某今晚就回去邀約幾個議郎一齊聯名上奏請求陛下恩準將先大司馬曹公列入太廟配享祭祀!”
“唔……把先父列進太廟配享祭祀典禮?”曹爽的臉龐微微地紅了。想不到自己今天還要啃父帥曹真生前的老本——利用父帥生前功勳的光輝來亮化自己的形象、提升自己的名望,實在是可笑可歎啊!
桓範的神色亦是隱隱一滯:這曹真生前坐鎮西疆,雖與蜀賊交鋒多次,但也並無什麼卓異超人之功勳,哪裏就能從他身上借得來多少光彩呢?隻不過,事到臨頭,這一步棋也該當有這麼一個走法,僅僅是聊勝於無罷了。他便沉吟著緩緩點頭而道:“把先大司馬曹公列入太廟配享祭祀以宣揚昭伯你的立身淵源,倒也可行,或許亦能收攏一部分士民之心。老夫回憶起來,直至目前為止,我朝貴戚勳臣之中,也僅有故大將軍夏侯惇、故大司馬曹仁、故肅侯程昱等三人列進太廟配享祭祀。隻是,這一次若真是要將先大司馬曹公也列進太廟配享祭祀的話,就不能做得太過露骨。依桓某之見,不如把故征南大將軍夏侯尚、故司空陳群、故太尉華歆等也一齊列入太廟配享。其實,司馬懿的父親故京兆府君司馬防、大哥故兗州牧君司馬朗亦是可以拉進太廟裏來的……”
“故征南大將軍夏侯尚、故司空陳群、故太尉華歆等列入太廟配享祭祀也就罷了,憑什麼把司馬老匹夫的父親、大哥也要拉進來呀?”曹訓一臉不快地說道,“桓伯父——您這麼做,豈不是讓司馬懿臉上更有光彩?”
“可是,曹大將軍你們若要一味生硬地將司馬懿的父親和大哥排斥出來,就定會示人以狹、授人以柄啊!”桓範緊蹙眉頭十分嚴肅地說道,“這反倒會讓外人瞧了覺得不公不平、不盡不實的,如此一來倒把朝廷祭祀紀念大典的公正性和威信度看低了……”
“哎呀!公正性、威信度什麼的就扯得太遠了!我們把先大司馬曹公列入太廟配享祭祀紀念,本就是為大將軍兄弟臉上增光添彩的嘛!”鄧颺也蠻不耐煩地衝桓範嚷道,“桓大夫你卻偏要將司馬防、司馬朗他倆也拉進來,這不是自己攪亂了自己這一著妙棋嘛!鄧某的看法是,真要把司馬防他倆拉進來,倒不如都不搞這勞什子‘配享祭祀紀念大典’了!”
“你……你們怎麼這樣器度褊狹淺陋?”桓範聞言,不由得動了真怒,雙眼直瞪著曹訓、鄧颺二人,大袖“呼”地一甩,憤然離席而起,“真是‘豎子不足與謀’也!昭伯、丁君,你們自己好好權衡思量吧!老夫言盡於此,你們好自為之!”
說完,他轉過身來,氣呼呼地就要離去。
“這……這……桓伯父,您……您等一等……”曹爽急忙呼喚著,卻是喊他不住,臉上便透出幾分不悅來,“這個桓伯父怎麼是這樣一個人啊!”
“大哥!你今天是第一次才曉得這桓老頭兒是這麼古怪的一個人嗎?”曹訓腮上肌肉猛跳了幾下,“他就是喜歡倚老賣老……”
鄧颺聽到桓範直斥他為“豎子”,心頭亦是暗恨不已,就在一邊煽風點火起來:“哎呀!曹大將軍您對桓老頭兒也是太過尊崇了,以致讓這桓老頭兒的尾巴都快翹上天去了!鄧某都為大將軍你看不下去了!大將軍你知道嗎?這桓老頭兒近來寫了一段怪話到處散播……”
“什麼怪話?桓伯父怎會講什麼怪話呢?”曹爽愕然而問,“鄧君你不要胡說!”
“他這段怪話的內容是這樣的:‘釣巨魚不使嬰兒輕豫,非不親,力不堪也。’大將軍,您難道聽不出他這話裏的機鋒嗎?”鄧颺陰陰冷冷地說道。
他這麼一深文周納、尋章摘句地刻意撩撥,曹爽再怎麼信任桓範,思路也立刻被引歪了。於是,曹爽便這樣去理解這段“怪話”中的微妙含義了:“釣巨魚”者,暗喻“受顧命、輔國政”也;所謂“嬰兒”者,說不定就是桓範拿來暗諷自己了,抨擊自己年輕望淺而不堪重任了。一想到這裏,曹爽的心頭頓時像紮了一根魚刺般有些很不舒服起來,咬了咬牙,大袖一擺:“罷了!不去管他這老頭兒到底想怎樣了!丁君,依你之見,此事應該如何明斷!”
丁謐在理智上明白桓範的進言是對的,但從私人情感上卻接受不了把殺兄仇人司馬懿的父親、兄長推出來配享祭祀、供奉尊崇,所以他也不願支持桓範的建議,於是他低回沉吟著徐徐講道:“桓大夫所言本也不無道理。但從另外一個方麵來看,倘若真是將司馬防、司馬朗也拉進太廟配享祭祀紀念,亦確是難保司馬懿會借此契機喧賓奪主,反倒會用他的父親和大哥大做他司馬家的錦繡文章啊!”
“唔……丁君說得是,就照你的意見去辦!”曹爽麵色一凝,終於定了下來。聽到丁君口中那錦繡文章一詞,他仿佛又聯想起了什麼似的,側過頭來看向何晏道:“何大人,說起這做文章,本大將軍倒是想問前幾日吩咐您做的那一篇錦繡文章可曾完稿了沒?”
何晏淡淡一笑:“那篇文章麼?何某早已做好,正讓下人抄寫編冊後乘機流傳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