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斜倚在羊氈軟榻之上一邊看著柏夫人的舞姿,一邊向曹爽派來請安問政的新任河南尹李勝(這一年年初司馬芝已經去世了)笑道:“曹大將軍未免真是太客氣了——有什麼軍國機務,就請他自己在洛陽京師裏自行裁斷了吧!何必還勞動李君你的大駕來溫縣跑這一趟啊!”
李勝先前曾是司馬懿在持節宛城期間麾下所任的南陽太守,後來被故大司馬曹真辟為軍祭酒,現在又成了曹爽府中的心腹僚屬。所以,他從出身背景而言,算是司馬家和曹氏之間彼此都能接受的人士之一。曹爽派他前來孝敬裏問安討教,就是想借他這層關係更多、更深地刺探司馬懿在老家養病臥居的真情實況。他聽得司馬懿這麼一問,便恭恭然答道:“太傅大人您德高望重、多謀善斷、老成持國,曹大將軍在京城中焉敢自專妄斷?這一次曹大將軍派李某前來,就是想向您谘詢接任已故司空趙儼大人的合適人選。”
趙儼是在一年多前自夏侯玄調到關中之後就被升任為司空的。他年老多病,在司空之位上沒熬幾個月便溘然逝世了。曹爽為了阻撓司馬懿再用自己的心腹僚屬出任這一要職,就費盡心機將它擱置了起來。今天,他故意讓李勝來谘詢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借此試探司馬懿的反應,觀察他是不是真的甘心歸鄉養病,不問朝事了。司馬懿對這一切自是洞若觀火,看得清清楚楚,於是隨口嗬嗬一笑:“哎呀!這個問題有什麼好向本座谘詢的?曹大將軍他自己定了誰來接任就是誰吧!本座對曹大將軍的一切舉措都沒有異議的。”
“太傅大人,您不要謙虛啊!天下士民誰不知道您用賢有道、人盡其才?”李勝仍是徐徐勸道,“您就給曹大將軍一個指教吧!”
“指教不敢當。”司馬懿推辭了片刻,方才撫著長須慢慢說道:“如果不出本座所料,曹大將軍原意是想推舉衛臻大人為司空吧?”
李勝一怔——他沒料到司馬懿的目光如此敏銳,居然連曹爽的初始意圖都這麼準確地揣測到了!但他嘴上自是不肯泄露出什麼的,就幹笑道:“大將軍心目中應該是沒有什麼擬定的人選吧,他是讓李某真心前來向太傅您請教的。”
“任用衛臻大人為司空,本也是很不錯的。”司馬懿也不管他,徑自慢慢地說道,“但本座認為大司農桓範的資曆和能力似乎比衛臻大人更適合擔任司空一職……李君,你認為呢?”
“這……這個,李某不好從旁妄加置喙。”李勝急忙答道,“李某一定將太傅大人您的建議帶回去給曹大將軍。”
司馬懿嗬嗬而笑:“李君,曹大將軍若是用了桓大夫為司空,你日後就再也不用這麼辛辛苦苦、顛簸勞頓地到這孝敬裏向老朽來討什麼教了……有桓大人協助曹大將軍處理萬機,本座完全可以撒手歸隱、頤養天年了!”
“太傅大人您怎麼這樣說?您是我大魏四朝元老、托孤重臣,千萬不能存有這種急流勇退之念啊!”李勝從案幾上端起酒杯敬道,“大魏一朝若無您虎臥坐鎮,還不知道蜀寇、吳賊會有多麼猖狂呢!”
司馬懿輕輕一擺手,喃喃說道:“本座今年六十七歲了……老了,真的是老了。這大魏天下,離了誰其實都會一如既往地欣欣向榮的!李君,你們就讓本座好好休養舊疾,快快活活地多活幾年吧!這算是本座懇求你們了……”
李勝急忙一邊在嘴上竭力勸慰著,一邊卻在暗暗打量著司馬懿——他持杯的手已經確是如同所有高齡老者一般顯出了中風似的輕輕震顫!
司馬懿也根本像沒有聽進他任何勸慰的話,開口繼續吟道: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吟罷,他又舉杯向李勝敬來:“來!來!來!李君,你且陪著老朽先及時行樂一場吧!”
李勝剛一離開,司馬府客廳裏的輕歌曼舞便戛然而止。
“瑩兒,你過來坐吧。”司馬懿拍了拍身邊的鋪錦坐墊,招呼柏夫人上前坐下。
柏夫人就那樣拖著兩條長長的七彩絲絛,緩步走近,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你可活得真累——連回到溫縣老家養病臥居也要戴著麵具演戲!”
司馬懿迎視著她,微微笑了:“瑩兒,隻要我沒在你麵前演戲就行了。唉,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麻痹洛陽城裏那一幫鼠輩啊!”
“誰知道你有沒有在我麵前演過戲啊?你偽裝得這麼出神入化,比世上最厲害的戲子都演得好……”柏夫人款款地在錦繡坐墊上挨著司馬懿坐了下來,“不過,你讓我這麼唱歌跳舞地在外麵拋頭露麵——就不怕萬一有人認出了我的真實身份?”
“嗬嗬嗬,你倒是有些過慮了。先前那位貌若天仙、風華絕代的方瑩貴妃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香消玉殞了!那個郭老太後也把熟悉你的宮女和宦官們都追殺得幹幹淨淨了……真的能夠辨認出你現在真麵目的人實在是有若鳳毛麟角了!”司馬懿凝神地欣賞著她玉雕雪塑一般的容顏,仿佛永遠也看不夠似的,“師父當年送給你的那顆駐顏丹真是奇妙絕倫啊!二十多年過去了,你的容貌永遠清新如朝露、明淨如璞玉啊!但是,你麵前的這位司馬師哥卻已然白發蒼蒼、皺紋叢生了……”
柏夫人——也就是方瑩——聽了司馬懿的話,不禁嫣然而笑:“妾身終有一天也會老去的……不過,能夠朱顏依舊,以當年的姿態一直躺在師哥你的懷抱裏慢慢死去,妾身覺得這便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滿足了。”
司馬懿握住了她象牙雕琢般的手掌,凝望著窗外愈來愈濃的火紅晚霞,慢慢柔聲而道:“瑩兒,你再稍等個三四年,待到為夫將洛陽城裏的事情處置幹淨之後,就把司馬家的那些重任大業移交給師兒、昭兒他們去打理。為夫那時便是無事一身輕了,一定會帶著春華她回到這裏,陪著你倆相依相偎地在每一個傍晚看著這夕陽漸漸落去。雖然好像平實純淡了一些,但為夫也覺得這就是我們餘生最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