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為妻近來反複觀察驗證,發現為妻的那個姨侄兒山濤、羊徽瑜的弟弟羊祜、我家婉兒的丈夫杜預都是人中俊傑。這也不是為妻蔽於親疏之見而任人以私,夫君您自己也是可以加以明察的,立時便知為妻所言不虛。您讓師兒、昭兒一定要和他們結為心腹之交,日後必是大有奇用的!‘親賢並舉,化賢為親,親賢一體’之大略,是我司馬家建基拓業的不二法門。這個法門千萬不能丟棄!隻有將越來越多的賢才誌士都千方百計地納入到我司馬家的三親六戚的範圍裏來,我司馬家的事業才會日益蓬勃壯大!”
司馬懿深深點了點頭,哽聲答道:“為夫記得你的忠告了。”
“還有,為妻臨去之際,其實最放心不下的是師兒。師兒一生婚運多舛,很是不幸。當年為妻讓周宣大夫暗暗推算過了,知道師兒是命中無子之相。您作為他的父親,對他這樁心事不能不出麵裁斷一下。您在合適的時候,就將昭兒膝下炎孫或是攸孫過繼給師兒吧……”張春華緊握著司馬懿的手道,“夫君,自古以來,齊家之難不低於治國之難。這些年來,有為妻在,我司馬府的家法可謂明肅儼然,上下和睦。卻不知為妻一旦撒手而去,誰能為咱們司馬府正綱立紀、整齊內外啊?方師妹多年來不親庶務,隻是超脫人間煙火之人。她是擔不起這副重任的。所幸的是,徽瑜、元姬她們都是大器大量的女中豪傑,都是夫君和為妻給師兒、昭兒精心挑選的媳婦,必能齊家立本、相夫教子的。可是,以後呢?在炎孫、攸孫他們那一輩呢?為妻就再也顧慮不到了……”
司馬懿聽張春華為自己家族的未來憂慮籌思得如此深遠,不禁感動得連連抽泣。
張春華又道:“夫君您近來施展‘欲擒故縱’‘以退為進’之計在麻痹和驕縱曹爽他們,這本也不錯。但是,為妻卻要在此提醒您,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您與曹爽兩虎相爭之際,一定要提防著莫被第三方的外來勢力有隙可乘啊!”
“為夫知道你講的是誰。”司馬懿替張春華掖了掖錦被,“你放心——他們跳不出為夫的手掌心的。”
“既然夫君您如此自信,為妻也就沒有什麼好再囑咐的了!”張春華慢慢張開自己幹瘦而白淨的雙掌,靜靜地凝視著它們,喃喃地說道,“為了幫助夫君實現您胸中的雄圖大誌,為妻從一個隻識針繡織紡的柔弱閨秀脫胎而出,學會了陰謀詭計,學會了殺人、陷害……為妻曾經親手殺死了愛婢翠荷,又指使死士暗殺了陳矯,殺了很多很多的人……為妻的這一雙手簡直是沾滿了鮮血!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誰讓為妻這麼深愛著夫君您呢!這都是為妻為夫君心甘情願付出的一切犧牲啊!不知到了地下之後,天帝會不會念在為妻對夫君您一片癡心的份兒上饒恕春華呢?!”
“春華你快別這麼說!”司馬懿捧住張春華的麵龐,淚光蒙蒙地凝視著她,仿佛要把她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永遠深深地銘刻在自己心裏,“春華!你日後一定會供進我司馬家的宗廟享祀受禮百年、千年、萬年的,司馬家的子子孫孫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對司馬家所做出的貢獻的……”
張春華卻淡淡然微笑著看向他來:“夫君……有您這樣一句話,為妻縱是身入地獄,也都無怨無悔了……”
雖然外麵有不少傳言裏講司馬懿在夫人張春華逝世之後,就因哀傷成疾、舊風發作,雙膝重又僵硬如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但他們若是在此刻看到司馬懿居然還於後院密室之中舞劍健身,一定會咋舌於這個傳言與事實的出入差異竟是如此之大!
“父親大人,衛尉郭芝已經是第四次派人登門送訊意欲求訪於您了,您見還是不見?”司馬昭站在一旁向司馬懿稟報道。
司馬懿這時正將手中寶劍揮成鬥大的一朵劍花粲然綻放:“昭兒,你稍後易容改裝親自到郭芝府上去回複他,就說為父近來因妻亡之慟而傷身成疾、舊病發作,實在不宜接見於他。待到為父身體稍稍康複之後,為父定當親自前赴郭府與他相見。”
“父親大人,據孩兒私下接觸了解,郭衛尉意欲前來登門拜訪於您,其目的是想和您盡快達成聯手共同對付曹爽一派的協議……”司馬師沉吟著提醒道,“近來郭太後一黨被曹爽他們打壓得非常難受,他們是十分迫切地需要和我司馬家合力對敵的。父親大人,此刻亦是咱們急需助力之際,您還是可以考慮一下接見他吧?”
司馬懿手中揮舞寶劍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般毫不停滯,口裏慢慢說道:“師兒,為父覺得咱們現在就和他們郭家聯手對付曹爽一派,時機還不夠成熟。是啊!現在我司馬家和郭氏一族聯手打倒曹爽,是輕而易舉的。但是,打倒了曹爽之後,這朝中格局又是什麼樣的一個情形呢?你們兩兄弟幫為父分析分析看?”
聽他這麼一說,司馬師有些怔住了,眉尖微蹙,若有所悟。司馬昭卻是先行開口答道:“父親大人思慮深遠,誠非孩兒等所能及啊!如果這個時候我司馬家和郭太後一黨聯手合力打倒曹爽之後,郭太後和郭芝他們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說不定就會居功自大,也未必會對我司馬家的援手之恩有什麼特別的感激之情。況且,打倒一個曹爽,然後又扶起一個郭芝或郭太後,這符合我司馬家‘異軍突起,獨攬天下’之大業的需要嗎?父親大人如此睿智,自然是斷斷不會行此得不償失之事的。”
司馬懿聽罷,不禁停住了舞劍,朝司馬昭撫須頷首而笑。然後,他轉過頭來,將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了司馬師。司馬師這時其實亦已明白了這其中的玄機,臉頰微微一紅,但也並不自羞自隱,侃然而言:“二弟講得不錯。看來咱們就是要按捺住性子繼續隱忍潛伏下去,一直待到曹爽一枝獨大壓群芳而將郭太後一黨盡行打翻之後,咱們才順理成章地清君側,誅逆臣,伺機雷霆出擊,把曹爽一派鏟除淨盡!這樣一來,非但曹爽孽黨蕩然無存,而且郭氏一族亦在先前和曹爽鬥得兩敗俱傷、無力振作,不得不憑仰我司馬家之鼻息而依附趨從。隻有到了此刻,我司馬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反客為主,後來居上,獨攬天下’了!”
“不錯。你兄弟倆都講得很對。‘鷸蚌相爭,坐收漁人之利’之策,本是妙絕天下。”司馬懿慢慢地拿起一塊羊毛皮氈擦拭著手中寶劍的鋒刃,把它擦得越來越亮,光可鑒人,“但是,我司馬家在利用這一條計策對付曹家、郭氏雙方之時,也要千萬牢記‘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銘訓啊!說不定,在某個被我們一時大意而疏忽了的陰暗隱晦之處,也偷偷地潛伏著一股詭秘的勢力在等待著最後的時機跳出來竊取這朝局之爭最後的勝利呢!”
“不錯。父親大人,在這兩三年裏您臥病歸隱的期間,孩兒等潛心默察,一些明處、暗處的敵人終於都先後冒了出來,讓我們都看了個清清楚楚。”司馬昭款款地說道。
“哦?你們也注意到了?你們母親去世前曾經給為父暗中提醒過,先前為父也隻是覺得王淩、令狐愚他們和曹爽一派來往甚密,單純地認為他們是一群趨炎附勢之徒而已。”司馬懿右手一抖,那柄寶劍立刻劃出一道銀弧似的光芒,“現在,為父才漸漸發覺他們的跡象,實在是越來越蹊蹺了,看來他們野心不小啊!”
“父親大人,據李輔、諸葛誕送來密報,王淩日前和楚王曹彪走得很近,在這兩個月裏連續三次派人前去兗州境內的白馬城暗會曹彪……”司馬昭的話隻說了前麵的一半兒,後麵的一半兒藏而不露,意思卻昭然而明。
“嗯。那曹爽本係魏室之旁支宗親,他的父親曹真當年隻不過是曹操收養的義子,那些曹姓直係宗親藩王諸侯們怎會甘心臣服於他?楚王曹彪是文皇帝同父異母的兄弟,實為太祖武皇帝一脈的正宗貴胄後裔,他的名分不知比曹爽這個旁枝宗親硬了多少倍去!”那劍鋒上的凜凜銳芒映照得司馬懿臉龐上盡是一片森寒的白亮,“王淩拉攏他的目的,分明是想效仿當年前朝漢景帝時期吳王劉濞謀反一般,待到曹爽弄得人神共憤之時,以‘清君側,誅逆臣’為名而起兵入京奪權!說不定,王淩他們還想借勢像董卓那樣廢主樹威、擁立新君,貪天之功以為己有啊!”
司馬師兩道濃眉朝天一豎,冷然說道:“父親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曹爽如今雖和王淩一直在勾勾搭搭,表麵上狼狽為奸,但私底下卻各懷鬼胎。曹爽一邊狠拉他的外甥令狐愚進入幕府擔任長史之職,以示優寵,一邊又提拔他的長子王廣進入朝廷擔任吏部左侍郎,分明就是想借助他王氏一族的努力來對抗我司馬家。而王淩也樂得來個順水推舟,順勢便將令狐愚、王廣推進朝廷權力樞要之地以伺時局之變!他們兩派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司馬家到時候定要將他們一鍋端了!”
司馬昭慢慢點頭道:“大哥所言甚是。隻是王淩、曹彪這一派的危險性其實猶在曹爽他們之上!現在曹爽一派已成滿朝元老公卿的眾矢之的,他們再怎麼折騰都是秋後的蚱蜢,長不了的。然而,王淩卻是大魏朝曆任三代的宿臣大員,加之他本身乃是漢朝司徒、儒林名臣王允之親侄,資望甚盛。而且,他的妹夫是雍州刺史郭淮、遠房堂弟是鎮南將軍王昶,關係網絡遍布朝堂,是個樹大根深的強勁對手。我司馬家意欲鏟除他們,必須慎之又慎,步步小心,嚴謹周密才是!”
司馬懿默默地聽著,陡然將手中寶劍淩空一劈而下,“刷”的一響,劃破了層層空氣,帶起了絲絲銳嘯:“昭兒,你立刻啟動我司馬家潛設在兗州、揚州、徐州的所有眼線,全麵監視王淩、曹彪等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讓他們所有的陰謀暗動在我們眼前都無所遁形!”
“哎哎呀!太傅大人您臥病不起而朝綱日紊,讓我等如何是好呢?”何曾第一個奔進司馬府後院的臥室,一見到司馬懿僵臥榻床的模樣,便不禁膝行著爬上前來,淚流不止地說道,“太傅大人——我們都盼著您能為撫寧社稷而早日強撐病體乘輦上殿坐鎮經綸哪!”
“何君你這是什麼話?太傅大人都病得這般嚴重了,你還要逼他乘輦上殿坐鎮議事麼?”隨後一齊進來探望的諸位公卿大臣當中,王肅趨步而前亢聲叱道。
“王大人!何某真是為國家社稷前途憂思深切而口不擇言啊!”何曾跺著腳哭道,“太傅大人——您不知道現在的國事在一群宵小之徒的手中敗壞成什麼樣了!何某真恨不能親身將您一路背到九龍殿上去震懾一下那些誤國亂政之徒啊!”
這時,被曹爽貶到並州任職的孫禮也哭天號地地搶上來說道:“太傅大人!您一定要站出來為咱們主持公道啊!”
司馬懿麵色蠟黃,從病床上用力地撐起了上半身,顫顫巍巍地看著諸位公卿說道:“諸君,老身而今年邁體衰不堪大任,有負諸君厚望,實在是汗顏之極。一切還請諸君多為諒解……”
“太傅大人您怎麼能這樣說?您千萬不可冷了天下士庶的殷切期盼之心哪!”傅嘏顧不得當眾失禮,打斷司馬懿的話就嚷了開來。
司馬懿一擺手止住了他,向旁邊侍立著的司馬昭微一示意,吩咐道:“昭兒,你且將為父近年來臥病休養期間所悟到的一段心得箴言傳給諸位大人們欣賞。”
司馬昭恭恭敬敬應了一聲,上得前來,將手中所握的一卷絹帛“刷”地抖開,二十四個龍飛鳳舞、遒勁非凡的大字如同穿破雲幕的一道閃電一般倏地印入了諸位元老公卿的眼簾:
狂飆過崗,樹木盡折,伏草唯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