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忍為本,頤養天年,百福自鍾。
見了這二十四個大字,諸位公卿宿老們頓時神態各異、反應不一:有的凝眸深思,有的扼腕長歎,有的麵露不解,有的會心而笑,有的滿臉惘然,有的不置可否。
當下,卻有王觀越眾而出,擠到司馬懿床前,義憤填膺地說道:“太傅大人!您今以伏草圖存自喻,不以大魏棟梁為己任,王某好生失望!曹爽這廝悖禮枉法、禍國殃民,實為大魏之權奸,不可不廢!王某隻望太傅大人能夠振作而起,齊蹤伊尹、呂望之大賢,匡扶魏室於將傾,上報三朝先帝之托,下建萬世流芳之勳!王某願為太傅大人之馬前卒,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司馬懿聽了,向司馬師暗暗一使眼色:“師兒,王大人必是在外麵喝醉了——你且將他扶到後堂休息,免得他再出妄言!”
“不!不!不!太傅大人!王某所言句句是實,絕無虛妄啊!您一定要振作而起、為國除奸啊!”王觀一邊嘶聲哭叫著,一邊被司馬師和梁機使勁拖往後堂去了。
然後,司馬懿朝前來探視的蔣濟、衛臻、孫資、劉放、盧毓、高柔、孫禮、王肅等人抱拳言道:“本座真的已經是老朽不堪了……這將來的世界最終都是他們那些年輕人的。咱們不服老不行啊!諸君就且讓本座好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吧……”
蔣濟、衛臻、盧毓等人勸慰了一番,也隻得漸漸散去。臥室裏最後隻剩下了司馬懿一個人倚床而臥,目送著他們一一先後告辭離開。
牛恒在門邊問了一聲:“太傅大人,您要休息了嗎?”
司馬懿深深沉沉的目光從房門口直射而出,投向了不知盡頭的遠方:“不用。本座還要在這裏等一會兒。”
果然,兩炷香的工夫過後,高柔、王肅、孫資、劉放四個人竟是悄悄地去而複返,都從後門繞了進來,重又來到臥室與他相聚了。
高柔這一次進屋剛剛坐定,便拱手講道:“太傅大人——曹爽派來鄧颺找到了在下,說要推舉在下出任司徒一職,在下懇請太傅大人示下。”
司馬懿還是那樣仰臥在榻床之上,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一句:“聽說衛臻到底還是拒絕了曹爽的司空之賄。他這一舉動做得很好,卻不知道這朝中後來又是誰接下了他拋出的這份厚禮呢?”
孫資帶著一絲不屑的語氣說道:“鎮東將軍王淩已經答應曹爽出任司空之職了。”
司馬懿沉沉地點了點頭,神情若有所思,過了片刻才抬頭看向高柔而道:“既是如此,高君,你便當仁不讓地出任司徒之職吧。三公之尊,素為百官之首,畢竟不可輕棄。機緣巧合之下,這個爵位還是可以發揮虛中生實之妙用的。高君,把它留在你手裏總比落入一些宵小之徒掌中要好一些!”
“那在下就謹遵太傅大人之鈞命而行了。”高柔深深頷首而答。
“太傅大人,您不知道,近來何晏、鄧颺、丁謐他們正在私下裏串聯文武百官,準備為曹爽勸進丞相之位,晉封汝南郡公,享邑八萬戶呢!”劉放憤憤地說道。
“是啊!他們都在拚命地幫著曹爽修建空中樓閣啊——隻不過,他們把曹爽捧得越高,終有一天必會導致曹爽摔得越重!”王肅一語中的地評論道。
司馬懿雙目精芒一亮,轉過頭來,看向劉放、孫資二人,沉聲問道:“劉君、孫君,你們兩位如今返躬自思,照曹爽他們這樣搞下去,你們繼續待在中書省還有什麼意義嗎?”
孫資和劉放對視了一眼,感慨而答:“是啊!太傅大人,大概您還不知道,曹爽把手也伸進這中書省來了。他已經讓丁謐兼任了中書省首席通事郎,和他的弟弟散騎常侍曹彥聯起手來暗通聲氣想架空我等呢……”
“這樣的情形,本座早已隱有所料了。”司馬懿靜靜地注視著他倆,“本座給你們兩位一個忠告,身處樞要之地,麵臨叵測之敵,稍有不慎,便會招來酷烈之禍!依本座之見,你二位不如暫時遜退歸隱,免得再與曹爽一派發生兩敗俱傷的正麵衝突。”
“遜退歸隱?孫某和劉大人亦有此意。但是如何巧妙地從紛紜朝局之中遜退而出,還請太傅大人進一步明示。”孫資心念一動,向司馬懿恭然問道,“孫某其實也懂得,今日之撤退,實是為了來日之有效進攻而未雨綢繆的……”
司馬懿微微閉上了眼:“孫君,你把你的中書令之位讓給侍中李豐;劉君,你把你的中書監之位讓給黃門侍郎孟康。這樣做了,便可算是最為巧妙的遜退歸隱了……”
“這……這個……”劉放一聽,神色一片惘然,竟是遲疑著沒有立即答應。
坐在他身側的孫資聽了,也是暗暗一怔,但他馬上就想透了司馬懿如此建議的深遠用意,不禁在心底歎服不已。李豐的兒子李韜娶了郭太後之愛女齊長公主曹惠為妻;孟康則是郭芝的親外甥。他和劉放二人將中書令、中書監兩個樞密職務讓給郭氏一派手中,勢必會把矛盾轉卸給郭家中人,把他們推到了朝局之爭的風口浪尖。毫無疑問,他們所在的職位勢必會引來曹爽一派的明搶暗奪。這樣一來,曹爽與郭太後兩派之間必會爆發一場硬仗。曹爽倘若不贏倒罷了,便就贏了也定然是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然後,自己和劉放二人屆時再追隨司馬太傅伺隙而動,異軍突起,最終必能卷土重來,大獲全勝!
淨室正壁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八卦帛圖,圖的四角邊幅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爻辭卦語。
太史令管輅仰著頭,細細地觀看著那些圖像卦辭,時而蹙眉凝思,時而搖頭哂笑,時而喃喃自語,狀如入魔,癡迷之極。
何晏、鄧颺、鍾毓等人在周圍席地而坐,一個個斂息屏氣地等著他看完後再發表見解。
終於,隻聽得一聲輕嘯,管輅似是閱完了圖上所有的爻辭卦語,伸了伸懶腰,慢慢回過身來,臉上一片淡然。
何晏抬起了臉,笑吟吟地向管輅問道:“管君,您閱畢了這壁上卦圖之中何某所著的《易經》注解,可有什麼妙見?還望指教。”
管輅素來是直言直語慣了,當下徑自便道:“何尚書詳論《易經》之理,可謂‘體悟入微,下筆成章,文采斐然’,實在令管某讀來如品佳釀,愛不釋手。然而,這些卦語注解雖妙,但仍猶若油浮於水,未免似有辭勝於理之弊。夫精義入神者,當步天元、推陰陽、探玄微、極幽明,然後覽道無窮,何必借於瑣瑣細言耶?”
何晏聽了,粉白的麵龐上表情頓時一呆。那鄧颺瞧在眼裏,不禁冷冷叱道:“你這狂徒——言不及《易》而近於譏,未免太過自負了!”
管輅朝他翻了一下白眼:“鄧尚書有所不知,古往今來,善《易》者必不以《易》書為囿,而善兵者亦必不以論兵為長!”
鄧颺大怒,正欲反唇相駁,何晏卻將他衣袖一拉勸住了,滿臉堆起笑來問向管輅:“管君剛才言之有理,何某受教了。久聞管君您師承周宣大夫,精於占夢析象,何某一直欽佩萬分,今日有幸特來請教。何某近日來做得一夢,夢見數十隻青蠅嗡嗡飛來,集於自己的鼻端之上,三番五次驅散而後複聚,此乃何兆也?”
管輅聽了,沉思有頃,麵色一正,拱手而道:“今日誠蒙何尚書垂意相詢,管某必當盡心以告。昔元、凱之弼重華,宣慈惠和;周公之翼成王,坐而待旦,故能流光六合、萬國鹹寧。此乃履道體應,非卜筮之所明也。而今何尚書位重山嶽,勢若雷電,而懷德者鮮、畏威者眾,殆非小心翼翼、自求多福之道也。又鼻者艮也,此天中之山,‘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卻有青蠅惡臭而集之焉,實為大大不祥。
“正所謂‘位峻者顛,輕豪者亡’。何尚書您不可不思害盈之數、盛衰之期也!是故山在地中曰‘謙’,雷在天上曰‘壯’;‘謙’則裒多益寡,‘壯’則非禮不履。未有損己而不光大、行非而不傷敗。誠願何尚書上追文王六爻之言,下思尼父彖象之義,然後三公可致、青蠅可驅也。”
鄧颺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何尚書——他這不過是一派浮言而已!此乃老生之常談,了無新意,何足一聽也?”
管輅早就見慣了大風大浪,還怕他的譏笑?當下就正視著鄧颺道:“鄧尚書所言差矣——今日之情形,實乃‘老生者見不生,常談者見不談。’”
鄧颺本是想邀他過來為自己和何晏多講幾句美言貼金的,今日見他在自己麵前卻是這般孤傲,不由得勃然而怒:“你這狂徒好生無禮!怎麼?你這個太史令當膩了嗎?”
聽了他這暗含恐嚇的一番話,坐在旁邊的鍾毓頓時變了臉色,伸手拉了一拉管輅的袍角,示意他趕緊賠禮道歉。管輅卻全不理會,隻朝鄧颺冷冷而睨,毫無懼色。
何晏也不願與太史署搞僵關係,急忙出來轉圜而道:“鄧君,管大夫之言曲盡易理玄微之妙,您可勿得譏笑。管大夫——‘知幾其神乎’,古人以為難;交疏而吐其誠,今人以為難。而今你一見本座便盡此兩難之道,可謂‘明德唯馨’,本座欽仰之至。不過本座尚有一大疑問相詢,還望管大夫賜教。當今國運方隆,曹大將軍功德巍巍,可有異常之兆跡降世顯靈乎?”
他此語一出,鄧颺和鍾毓都拿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管輅,靜待他開口發言。
管輅背著雙手在原地轉了四五圈,忽然揚聲長長一笑:“何尚書此言何疑可慮?當今天下情形,乃是九五龍飛之大吉卦象,正所謂‘利見大人,開泰啟運’,自當神武升建、王道昌明,遠近歸心,四方影附!”
“好!好!好!”何晏大喜過望,吩咐府中仆役道,“快去為管大人準備一箱金餅。本座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管大夫笑納!”
鄧颺其實一直等的就是他這句拿來粉飾曹爽政績的美言,聽罷立刻轉怒為喜,麵露欣悅之色:“管君此言極妙,我等必向曹大將軍獻之,曹大將軍那裏也定然會對你重重有賞的。”
管輅也不多禮,收了何晏所送的一箱金餅,道謝辭過,便和鍾毓一齊出了何府。乘著馬車走出很遠之後,鍾毓才心有餘悸地對管輅說道:“哎呀!管君——你剛才在何府裏和他們應答對接之際,所講之話也未免太過切直了些,隻怕已深深觸怒了鄧尚書吧?鄧尚書這個人心眼小如針孔,睚眥必報,鍾某在場可是暗暗為你捏了一把冷汗啊!”
管輅拿出酒葫蘆喝了一口烈酒,斜著眼看了他一下:“管某與瀕死之人交語,又何足畏哉?”
“瀕死之人?你是指何、鄧二人嗎?”鍾毓嚇得麵如白紙,慌忙把嗓音壓得低低的。
“鍾大人不知,與禍人共會,然後可洞察其神智淆亂;與吉人相近,然後可測知其全精固元之妙。您瞧鄧颺之行步踱走,筋不束骨,脈不製肉,起立傾倚,若無手足,此謂‘鬼躁’;而何晏之麵目形色,則是魂不守舍,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此謂‘鬼幽’。二人皆非福厚壽永之士,隻怕在這一兩年間便有滅頂之災!鍾大人你可將管某之言暗記於心而切莫泄露於外,以觀將來之應驗便可。”
鍾毓聽罷,大驚失色:“管大夫此言當真犀利如劍。鍾某聽了,實是驚駭不已。那麼,請問你這‘九五龍飛,利見大人,開泰啟運’之預言又究竟主何吉兆?曹大將軍莫非還真能一躍而為九五之尊?”
管輅這時卻是抱著酒葫蘆一頓猛喝,含糊著說道:“鍾大人你今日未免問得太多了。‘九五龍飛,利見大人’之卦象,實乃幽深之極之天機,管某而今也輕泄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