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來當鋪是洛陽西坊最大的一家當鋪。一身便服的孫謙進了店中,喚來一名店小二,取出那支鶴形金釵和一張寫有石英那種花草體文字的手絹,遞給了他,道:“這些東西,你且帶去給你們掌櫃的估一估價,請他出來和我當麵談清。”

那店小二一見他遞來的這兩件物事,登時便吃了一驚,急忙點頭哈腰地將他引進裏屋內坐下,隨即便跑進後院中去了。

過不多時,隻聽得裏屋內的腳步聲“篤篤”而近。孫謙循聲看去,卻見一個頭發花白,身材略顯佝僂的六旬老者挪著腳步慢慢地走了出來。他一手拿著金釵和手絹,一手拿著一方羊毛絨巾,不時舉到臉前輕輕擦拭著自己那紅腫如核桃一般的雙眼,徑直走到孫謙一側的坐枰上坐了下來。

“客官,抱歉,抱歉。老朽因先前經常熬夜而落下了這個眼疾,平時舉止有些不雅,請您莫要見怪。”那老者繼續揩著自己兩眼裏像揉進了沙子一般而向外直冒的串串淚水,輕聲緩語地向孫謙說道,“你能給老朽詳細說一說這金釵和手絹的來曆嗎?”

“這金釵和手絹是一個朋友托我來這裏典當的。”孫謙探身過來,直視著他答道,“她說,憑著這兩樣東西的質地,定能讓你們八寶來的大掌櫃親自出來估價交易的。”

那老者不緊不慢地用羊毛絨巾揩著自己那一雙見風流淚的病眼,沉沉地說道:“老朽便是這八寶來的大掌櫃,他們都叫我寅掌櫃。您有什麼話盡管對老朽說吧!”

孫謙的目光盯在那老者眼中一動不動:“寅掌櫃,您知道在下是誰嗎?”

“哦……老朽對客官您麼?好像還是略知一二。”寅掌櫃放下了手中羊毛絨巾,眯著那兩隻紅彤彤的病眼,瞧著孫謙慢慢說道,“閣下便是曹大將軍府中的家丁侍衛統領孫謙君。今天您一大早換了便服從南坊大將軍府門口出來,先是走了一箭之地,在南角小巷裏徘徊了半個時辰,然後又穿出小巷,到西坊醉月樓悶頭喝了半個時辰的酒,大概在那裏把事情考慮得差不多了,最後才走進我這店鋪裏要典當這兩件東西的。是也不是?”

“你……你們竟敢監視我?”孫謙一聽,不禁驚怒失色。

“寅掌櫃”身子向後微微一仰,微閉雙目看向屋頂:“孫謙君,您錯了。您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我們還監視您作甚?我們這是在認真保護您啊!”

孫謙一臉訝異地瞧著寅掌櫃,卻不知他這話從何說起。

寅掌櫃拿起那條手絹湊到麵前,慢慢看著那上邊石英親筆所寫的花草體文字,眼眶裏突然湧出淚來:“真是苦了英兒了!她能在百難之中托你送出這些訊息來……當真是鮮有人及!唉,我司馬寅枉為義父,真是對不起英兒你呀……”

“司馬寅?”孫謙大吃一驚。原來這個鬢發花白、眼疾嚴重的佝僂老頭兒竟然便是傳聞司馬府的那位像鬼魅一樣神秘難測的老管家——司馬寅?!

司馬寅又抓起了羊毛絨巾,拚命堵住自己流瀉不止的淚水,喃喃地說道:“孫謙君,你能拿到這金釵和手絹,說明英兒已經將你當成了至親至信之人。你放心,我們也會像英兒一樣信任你的。在你介入到我司馬家大業之前,你有什麼要求就先盡管提吧!”

孫謙滿身的血都一下漲到了臉頰之上,通紅通紅的。決定自己和石英兩個人命運的關頭終於來了!他壓住胸中的激烈心跳,深深倒吸了一口長氣,肅然講道:“寅掌櫃,我孫謙今天答應可以為了石英幫助你們做任何事情,但你們大事完畢之後,卻必須允許我倆獲得徹底的自由!我們自會隱姓埋名棲身江湖,永不暴露,永不泄密!這是我孫謙在介入到你們司馬氏大業之前所提出的唯一要求。如果你們不答應,我自己便從曹爽府中強行劫走石英遠走高飛!”

司馬寅坐在坐枰上仰著雙眼盡量以這個姿勢將眶中的淚水倒逼回去:“本來啊,英兒是我司馬家悉心栽培起來的死士細作,她也是我司馬寅最為疼愛的義女之一。老朽自然是希望她活得開心、幸福的。不瞞你說,在正始初年,老朽和太傅大人都準備以‘散放宮中閑人’為由將她從皇宮大內中解救出來了……隻是曹爽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從中作梗,方才使得她淪入魔窟。不過,你放心,你的這個要求,老朽一定答應你!在我司馬家大事完畢之後,我們一定幫你救出石英,放你們自由!至於你剛才所講的要從曹爽府中強行劫走英兒遠走高飛,那也是一時意氣之言了吧!就算你劫出了英兒,隻要曹爽不死、曹家勢力不倒,你們又能逃到哪裏去?你隻有幫助我們徹底推翻曹爽一派之後,你和英兒才會有真正的安全和自由的!”

孫謙聽了,閉口不答,算是默認了司馬寅的這些話。

“好了,老朽既然答應了你的要求,”司馬寅一把取下那張蓋在他臉上早已浸透了的淚水的羊毛絨巾,雙眼一睜,目光凜凜然似利劍一般射向他來,“你就該替老朽完成這樣幾個任務:一是嚴密監視令狐愚、丁謐這兩個人在曹爽府中進出往來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二是密切注意掩護楊綜、虞鬆,他倆是我司馬家設在曹爽府中的內線;三是為了你和英兒的安全,老朽提醒你,從現在起,一兩年內不要再到金屋地牢擅自私下接觸英兒,免得引起曹爽警覺而失火自焚!”

孫謙坦然迎視著他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好的。”

司馬寅和他對視片刻,忽一招手,喊來店小二:“你帶他下去換上另外一套便服,領他從鋪店後門出去吧!”

待得孫謙離去之後,司馬寅才長長歎了一聲出來,拿那羊毛氈巾抹著眼淚,緩緩從坐枰上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卻見司馬昭從裏屋內壁背麵無聲地踱步轉出:“寅叔,萬一這孫謙是來詐降騙取咱們信任的,咱們應該如何因應呢?”

司馬寅深深地看著掌中那支鶴形金釵,徐聲而道:“子上是問因應之道麼?其一,英兒既然選擇了他,他就一定是合適、可靠的人選。我相信英兒的眼光。其二,對於孫謙,我們也早已布置了眼線在嚴密監控他。子上,你盡可放心的。”

“可是,寅叔,剛才如你所言——那楊綜是我們設在曹爽府中的內線不假,但虞鬆卻未必是也……”

“子上,這一招恰是為叔向孫謙使出的‘虛實相生,真偽相雜’之計……萬一有一天孫謙起了異心,向曹爽告發出來的也是一個模棱兩可的訊息!而曹爽在這模棱兩可之際取舍不明的話,咱們還可徐為後圖,掩護楊綜脫身!”

“寅叔,不愧是辦事老練,縝密無失,昭甚是佩服!”司馬昭聽到這裏,不禁向司馬寅躬身而讚,“看來,昭需要向您學習的地方還多得很啊!”

“哦?管輅真的對你們聲稱本大將軍是‘飛龍在天,九五之尊’?還說本大將軍能夠開泰啟運,神武升建,王道昌明,遠近歸心?”

曹爽在密室裏聽了何晏、鄧颺的話,放下了一直握在掌中把玩的文皇帝曹丕當年所用的那隻東吳貢品虎皮紋金螺杯,雙目圓睜地向他倆看了過去,滿腹狐疑地問道:“你倆別是編出這些神神鬼鬼的話來哄騙本大將軍瞎開心的吧?那九五之尊、天子之位,豈是本大將軍這樣一個凡夫俗子坐得上去的?要像太祖武皇帝那樣的天縱英傑才行啊!本人將軍哪裏是那塊料兒?”

鄧颺嘻嘻一笑,從衣袖中抖出一張絹帛奏表來,悠悠笑道:“大將軍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生得有一副異相,怎麼就配不上那九五之尊、天子之位?眼下隻要有了太史令管輅這番天象預言作鋪墊暫時也就夠了,大將軍您真要登上九五之尊、天子之位,還得像太祖武皇帝那樣一步一步地來。喏,這是鄧某和何尚書共同執筆為您草擬的勸進殊禮表,請求當今陛下升任您為丞相並加封汝南郡公之爵。我等已經找了一些同僚聯名共署。”

“嗬嗬嗬……本大將軍日後若是登上了天子之位,就讓你鄧颺做中書令,何大人當尚書令,丁謐君任中書監和尚書仆射!”曹爽樂滋滋地笑著,接過那奏表一看,卻見它末尾上寫著司隸校尉畢軌、河南尹李勝、鷹揚將軍文欽等寥寥幾個名字落款。他臉上喜色一僵,冷冷地將那勸進表往桌幾上一丟:“哎呀!你們兩位的好意,本大將軍心領了。可是就這麼幾個人,哪裏就勸進得起來?哼!一個宿臣舊望也沒有!”

曹訓撿起那道勸進表看了,也是麵帶詫異:“是啊!這上麵怎麼沒見桓大司農的名字?對了,夏侯太初他怎麼也沒署名啊?”

何晏參與到這勸進曹爽為丞相、郡公的事兒裏完全是被鄧颺天天在耳邊鼓吹著來的。他本就心底有些不願,但這個曹爽又得罪不起,便隻得勉勉強強地從了。這時聽得曹訓直直地問將過來,他臉上不禁透出了一絲尷尬:“這……這個,桓大司農和夏侯太初的態度有些不好說……其實想必大將軍你們應該也是心中有數的,何某覺得暫時還是不要驚動他倆的好……”

“這兩個人歸根到底還是不和咱們曹家一條心啊!”曹訓咕噥了一句,“平叔,你說得對,先瞞著他倆也好!”

丁謐卻在一旁插話進言道:“依丁某之見,真要勸進曹大將軍,咱們還是得先從外圍的封疆大吏和朝廷的宿臣舊望兩者之間雙管齊下,來個迂回包抄之策……”

“什麼迂回包抄之策?”曹爽一愣。

“當年太祖武皇帝在謀取晉相加禮之際,為了防止朝臣非議,就將那時持反對意見最強烈的太尉楊彪之子楊修征辟進幕府中做了副主簿,借此以示寵信恃賴之意……”丁謐就那麼拿話頭輕輕一點,鄧颺立刻便明白了過來,搶著說道:“不錯,不錯,大將軍您可以繞過那些封疆大吏、宿臣舊望本人,直接在他們的子嗣身上痛下工夫——裴潛的兒子裴秀、王昶的兒子王渾、郭淮的兒子郭統、桓範的兒子桓暢、蔣濟的兒子蔣秀、高柔的兒子高俊等,您都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征納進自己的大將軍府署擔任掾吏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