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聽了,緩緩頷首,忽地將目光一抬,盯向了自己幕府中的新任長史令狐愚:“令狐君,咱們可沒拿你當外人,今夜這些話你也都聽到了,你舅舅王淩將軍在這個事兒上會表什麼樣的態?你給本大將軍說一說看。”
“大將軍以心腹之任如此親待在下,在下自當肝腦塗地以報之。”令狐愚急忙俯首朗聲答道,“我家舅父亦必會不遺餘力助大將軍您成就大業!”
他話音未落,丁謐卻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話直釘進來:“哦?是麼?令狐長史,可是丁某怎麼聽說你家舅父似乎近來和楚王殿下聯絡得十分火熱啊?!”
“是嗎?”曹爽把臉一沉,雙目寒光森然地逼向了令狐愚。
令狐愚臉上表情微微一滯:“丁兄何必如此多疑?我家舅父為人古道熱腸,一心隻是想在京外方州之域為大將軍多多爭取助力而已!楚王殿下身為大魏宗室長老,位望不低,倘若我家舅父能夠將他拉攏過來而為大將軍所用,這對大將軍日後登極加冕、麵南稱尊豈非大有裨益?屆時若有楚王殿下在百官奏表上領銜勸進,足可抵得十萬雄師而掃平一切阻力的。”
聽了他這番話,曹爽哈哈一笑,伸手重重一拍令狐愚的肩頭,豪氣四溢地講道:“令狐君——本大將軍信得過你!你和你舅父在下邊隻管放手去做,要錢要糧本大將軍都給你!還有,你讓你舅父替本大將軍在淮南把那個諸葛誕一定要盯緊點兒!”
“在下一定謹遵大將軍鈞命!”令狐愚的表情顯得無比謙遜,俯下頭去恭恭然答著。他用眼角斜光暗暗掃了丁謐一下,唇邊笑意一掠而隱。
鄧颺突然將手一拍:“哎呀!我等差點兒忘記了,在籌備為大將軍勸進晉相加爵一事之前,咱們似乎應該還要做好一件事兒!”
“什麼事?”丁謐盯著他問道。
“當今皇宮大內,郭太後垂簾聽政,暗控朝綱,而李豐、孟康他們兩個郭氏死黨又盤踞於中書省中。咱們怎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去串聯諸臣共署勸進上表呢?看來,不搬開他們不行啊!”
丁謐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這個事兒,丁某也籌思許久了。這樣吧,就讓鄧大人、何大人擬寫一道移宮養親表來給大將軍審裁。你倆就在表上寫明郭太後不宜久勞國事、深居廟堂,請陛下為她恪守臣子之孝,讓她遷出內殿靜養!大將軍便以母子大孝之義為理由一筆批準。屆時就把當年文皇帝一朝郭老太後留下來的‘永安宮’改匾為‘永寧宮’,將她的鳳駕遷將過去。這樣一來,郭太後被遷離了內殿,自然是不好再回來垂簾聽政了。”
“對對對!隻要她一被遷走,我們再找個理由把李豐、孟康也撤換下去,就讓丁君、鄧君兼任中書令、中書監等樞要之職!”何晏也撫掌而笑,“如此一來,朝廷中樞大權盡歸大將軍之手,大將軍您的雄圖偉業便指日可待了!”
在臥室沉沉的黑暗之中,司馬懿盤腿凝然踞坐在榻床之上,司馬師、司馬昭二人在床側垂手而立。
“郭氏一派這次被曹爽弄得夠嗆。郭太後被曹爽、丁謐、何晏、鄧颺他們用軟刀子逼著遷往了永寧宮。郭芝雖然勉強保住了衛尉職務,但卻被剝奪了對中壘大營、中堅大營等禁軍屯兵要地的控製權。孟康的中書監之職也被丁謐搶了去……隻剩下一個李豐還賴在中書令一位上隔三岔五地裝病不朝,不過也差不多是在苟延殘喘了。”司馬昭娓娓地向司馬懿彙報著近來朝廷局勢的變動情況。
“唔……郭氏一派被曹爽他們摧殘到眼下這個地步就夠了,不能再讓他們繼續衰落下去了。師兒,你暗中去和蔣太尉通一通氣,一定要在咱們起事之前出手拉郭芝一把,保住他的衛尉之位不遭曹爽劫奪而去!郭芝在這個時候得到我們雪中送炭的暗助之力,必須會對我們感激不盡的。還是把他繼續留在衛尉一職之上,日後終會用得著的。”司馬懿的聲音仿佛是從黑夜的最深處直傳而來,沉緩而又深邃,“為父還聽說曹爽的那些鷹犬們正張羅著為他勸進丞相、晉封汝南郡公?昭兒,你可探到朝中有哪些宿臣舊望卷進了他這件大逆之事當中?”
司馬昭回憶了片刻,答道:“啟稟父親大人,這件大逆之事是有的。但是除了何晏、鄧颺、畢軌、李勝這幾個狂徒在跟著一起上躥下跳之外,京中似乎暫時還沒有什麼宿臣舊望卷進這事兒。”
“咦?桓範不是和曹爽走得很近嗎?”司馬師驚訝地問道,“他怎麼不出麵牽頭領銜上表為曹爽勸進呢?這桓範的資望在他曹爽一派當中可是首屈一指啊!”
“桓範沒有摻和到這件事兒來。”司馬昭回憶著稟道,“恰恰相反,他聽到了一些有關何晏他們私自串聯勸進一事的風聲之後,不久前還跑去大將軍府當麵質問了曹爽,警告他不要專恣妄為,就像訓斥三歲小兒一般,鬧得曹爽顏麵盡失。最後還是丁謐趕來才將他們勸開了事。”
司馬懿的雙眼在黑暗中閃著炯炯的光芒:“好!好!好!真不愧是為父的桓師兄。赤膽忠心,鐵骨錚錚,誌存魏室,生死不易!他才堪稱大魏的棟梁之臣!曹爽這狂徒連他都不能敬用,實在是愚不可及!從今之後,曹爽自棄智囊、自絕天下,不足畏也!”
“父親大人,這桓範雖與曹爽同床異夢,但他畢竟是忠於魏室的呀!他終究會是我司馬家的敵人啊!”司馬師不禁開口提醒道。
“為父知道,為父並沒有說他不是敵人,而是稱讚他是為父一生當中最為可敬的敵人之一。”司馬懿聲音有些低沉地說道,他一瞬間想起了當年曹操麵對自己的至交好友荀彧翻臉變為敵人時悲傷欲絕的情景,心頭也不禁泛起了深深的慨歎,“唉……倘若桓範師兄能夠放棄他的愚忠轉而輔助為父開創大業,這該是多麼圓滿的一件美事啊!師兒、昭兒,你們要記著,身為主君,暫時擁有一呼百應、風從雲附的至高權力並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自己手下要有像桓大司農這樣的忠智之士跟著你一起打拚未來,你才是真正的王者!真正的無敵於天下!”
“好的。孩兒等都記住您的教誨了。”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也不禁慨然動容,恭聲答道。
司馬懿慢慢平靜下來,忽又問道:“昭兒,為父聽聞你昨日竟派人送信給西域長史府去幫你尋什麼東西?你可不能學曹爽兄弟他們一意去漁獵州郡之私……”
“啟稟父親大人,您誤會了。孩兒聽說西域龜茲國產有一種碧玉清涼膏,極具明目潤心之奇效,專治各種眼痛、眼腫、多淚之疾。孩兒是托人找來給寅叔療用的。寅叔為我司馬家的大業熬壞了雙眼,孩兒平時見了心底甚是不忍啊!”
“好!好!好!昭兒真是心細如絲,對下屬竟然如此體貼入微,為父很是滿意啊!”司馬懿的聲音顯得激動不已,朝著司馬昭讚了又讚。讚罷之後,他又將話問向了司馬師:“談起你們寅叔,為父倒想起一件事兒來——為父今日聽他來稟,似乎曹爽他們一夥兒,又要準備對師兒你下手了?”
“稟告父親大人,曹爽他們確是要對孩兒下手了。孩兒擔心父親大人您有所憂慮,就沒有及時稟告給您。”司馬師欠身答道,“曹爽前日突然提出要將孩兒和牛金二叔精心訓練起來的中壘營、中堅營、驍騎營、健士營、射聲營等二萬禁軍的單列編製取消,企圖全部劃入他二弟中領軍曹羲的麾下管轄……”
“什麼?中壘營、中堅營、驍騎營、健士營、射聲營等各營禁軍從前不是一向直接隸屬於中護軍管轄嗎?就是衛尉也隻能在名義上調控這五營禁軍啊!曹爽這麼硬劃硬撥,分明是要讓大哥成為一個有名無實、有牌無兵的空殼中護軍啊!”司馬昭一聽,禁不住立刻就急了起來,“曹爽他們這是要拿掉我司馬家的刀把子啊!”
“你‘啊啊啊’地慌什麼!且聽你大哥把事情先講完!”司馬懿的聲音永遠是那麼冷靜而又沉著,“師兒,你繼續講。”
司馬師平和了語氣,緩緩地講道:“後來,當曹羲、曹訓、曹綬他們過來收編這各營禁軍時,牛金二叔就挺身而出和他們大吵了一場,鬧出的動靜很大。最後,曹爽害怕激起兵變,就出麵進行了調解,隻把射聲營中的兩千弓箭手拿走了,其餘各營禁軍一概沒動。孩兒在這一場較量當中損失並不算大,所以就沒有稟報上來煩擾父親大人您……”
司馬懿聽罷,喉頭驀地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什麼來。他就那麼靜靜地僵坐在臥室的黑暗之中,像一頭銅獅一般沉凝不動。過了半晌,他才慢慢開口道:“師兒,你錯了——咱們的損失可大了!”
“父……父親大人!此話怎講?”司馬師和司馬昭都是一愕。
司馬懿蒼勁有力的聲音就像古舊的磨盤沉重地碾壓過堅硬的豆子:“為父問你們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你此刻就是那個口含天憲、權傾天下的曹大將軍,你被牛金他這麼一個有棱有角的宿將當眾頂撞得威風掃地,你緩過氣來之後又會怎麼辦?現在,全天下的刀把子在名義上都是握在他曹爽手中的——他撕破臉皮非要拿牛金祭威不可,咱們還好貿然再去硬頂嗎?牛金此番危矣!司馬師——是你心懷與曹氏爭鬥之念而督下不嚴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