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緩緩伸出了右手,下意識裏想要挽留他一把,終於又頹然放下——他目光一縮,淚水又一次如決堤般宣泄而出。

牛恒跪在床頭,側過身來向司馬懿見過了禮,手裏擰著那張濕帕子,繼續耐心地給牛金擦著臉龐,動作小心而輕細,像是生怕驚醒了他的弟弟。

“牛金弟怎麼就暴斃了?”司馬懿咽著淚水緩緩問道。

“昨天晚上,在京諸將在鷹揚將軍文欽府中舉辦了一場歡送他上任徐州刺史的宴會……牛將軍實在拗不過他們的邀請,就去了。結果二更時分回來休息後沒多久,便喊肚子絞痛,最後就……”王氏伏在地上悲悲切切地稟告著,“牛將軍臨終前自己也很詫異,他昨夜和文欽他們都是喝著同一壺裏倒出的酒,吃著同一盤裏盛著的菜。真不知道這些鬼心鬼腸的家夥們到底在哪裏下了毒……”她埋下臉,巨大的悲傷攫住了她,她還是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司馬懿木著臉,輕輕地問道:“牛金弟留下了什麼話了麼?”

王氏強壓著悲痛,竭力讓聲音變得平靜,一字一字複述道:“牛將軍說,卑職突遭殞歿,中道而別,從此不能再行追隨太傅大人開創偉業,實在是有負深恩。萬望太傅大人善自珍重,登峰造極,撥亂世返太平,還萬民以康樂,卑職長埋地下亦能含笑瞑目了……”她到底撐不下去,埋著頭已是泣不成聲。

司馬懿的雙掌緊緊捏著乘輦兩邊的扶手,淚水繼續無聲地奔流著,眼前卻在蒙矓的淚光中浮現出一幕幕自己和牛金從小到大一齊並肩闖過的那些崢嶸歲月裏的情景來:

四十年前,他們一起到陸渾山“靈龍穀”管寧先生門下負笈求學時的酸甜苦辣;

三十年前,他們一起到荊州赤壁共謀大業時出生入死的場景;

二十年前,他們一起從荊州宛城轉戰關中長安時浴血疆場、力抗蜀軍的情景;

十年之前,他們又一起遠征遼東、攻取襄平、夷平公孫淵的輝煌戰績……

就在他流淚感慨之際,牛恒已是用濕毛巾擦完了牛金的臉,轉過身來一擺手,讓王氏悄悄地退了下去。然後,牛恒向司馬懿叩首一拜:“在下恭請太傅大人節哀。”

司馬懿瞧著這位白發蒼蒼的兄長,一時哽住了:“牛恒大哥——我向您保證,我一定會讓害死牛金弟的人血債血償的!無論凶手究竟是誰,我都不會放過他的!”

牛恒臉上那一層冰殼似的沉毅掩蓋住了他無比炙熱的憤怒,多年的死士生涯已經訓練得他始終靜如磐石。他輕輕地說道:“啟稟太傅大人,有一個人因牛金遇鴆一事而想求見於您。”

“他知道內情?”司馬懿一怔之後,見到牛恒點了點頭就沉聲答道,“讓他來見吧!”

牛恒舉起手掌淩空“啪啪啪”連拍了數下。這間寢室的偏室裏那扇小門立時應聲開了,一個全身仆役打扮的青年人膝行著爬了出來。他低垂著頭,讓人看不到他的麵目。

“抬起頭來!”司馬昭喝了一聲。

那人將頭一仰——原來他竟是先前已經投靠到曹爽麾下的虞鬆!

“虞鬆?!”司馬師的臉上露出了憤然之色,“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你還有臉來見我們?!”

司馬懿右手一揚,止住了司馬師的斥責。卻見虞鬆滿麵慚色,已是一頭跪了下來,含淚而道:“太……太傅大人!在下知錯了……”

“沒有什麼錯不錯的。”司馬懿雙目灼灼放光,正視著他緩緩言道,“關於你是雙麵細作的事兒,其實本座早就察覺了。到底算你還有一點兒良心,你背叛本座之後也沒有對我司馬家幹過多麼出格的事兒。至於你在正始六年之後公開投進曹大將軍府中,也是出於‘良禽擇木而棲,智士擇主而事’之心。那個時候本座返回溫縣臥病不起,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夥子跟著本太傅白白度日守更也實在難為你了!所以,你選擇了曹爽,離開了本座,本座是不會多心的。

“其實,本座從來都非常欣賞你的文才韜略,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本座也曾想舉薦你進中書省擔任首席著作郎,但又顧忌著曹爽那‘逢司馬必反’的粗蠻作風,不好明著支持你。你若不信,現在就可以到太傅府秘書署堂廳簿櫃第六層抽屜裏去看,那裏還放著本座所寫那份薦表狀語的草稿。它可是本座四五年之前早就為你擬寫好的,狀語便是十六個字:有操有守,謀深心細,精於文牘,英敏之器!”

“太傅大人的拳拳愛才之心和破格選擢之大恩,實在令在下沒齒難忘。”虞鬆在地板上重重地叩頭答道,“在下其實從內心深處誌願在太傅大人麾下盡忠畢生!”

“唔……你既然已經投到了曹爽府中,就應該忠於其主,這個時候又返回本座之處,卻又何必呢?”司馬懿向外輕輕擺了擺手,“虞君,本座如今是日薄西山,你再投轉回來,這不是瞎折騰嗎?還有,你不怕那曹大將軍惱羞成怒拿你問罪嗎?”

虞鬆伏在地板之上沉沉而道:“太傅大人,實不相瞞,在下就是看到曹大將軍等人恣意妄為、倒行逆施的種種劣跡之後,方才翻然醒悟、振袂而去的!他們簡直是窮凶極惡,居然連告病退避賦閑在家的牛金將軍也不放過……”

“慢著——虞鬆,你此刻意欲重又投回我司馬家,”正在這時,司馬昭森然開口問道,“我等憑什麼相信你的忠誠呢?”

他這一句問話猶如一支利箭暴射而出,正中虞鬆的心窩。虞鬆全身微微一晃,仿佛是終於克服了內心深處劇烈的震蕩之後,才緩慢地答道:“啟稟太傅大人,豫州陳留縣武德裏東營村住著虞某自幼相依為命的母親,她是改了‘邊’姓為‘陳’的……”

“嗯……虞君,謝謝你告訴了我們你母親邊夫人的住址。”司馬昭的語氣還是那麼森寒淩厲,“但是,據昭所知,其實鄧颺、曹爽他們也是十分清楚你母親的住址的……你可以用你母親的性命作為你忠於我司馬家的擔保之物,但反過來你同樣也可以用你母親的性命作為你忠於他們曹府的擔保之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