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太史署的內廳裏,凜冽的穿堂風吹得四壁懸掛的旗幡符圖獵獵作響。

太史令譙周倚坐在竹榻之上,右手拿著一卷《道德經》,左手托腮凝望著廳中那尊旋轉不已的水力渾天儀出神。那隻在水波叢中緩慢轉動而不可回逆的銅球上下拋擲而去的似乎不單是歲月的時辰,簡直是在吞噬著一個又一個的王朝。夏、商、周、秦、前漢、新朝、後漢等曆朝曆代全在那渾天儀之球的旋轉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劉邦、劉秀、曹操、劉備、諸葛亮、周瑜、魯肅等多少英雄豪傑都在球下機械的齒輪縫間風流雲散。

然而,有一個人的麵影卻穿破了重重水波,在那鋥亮的渾天儀球體上漸漸浮凸而出。時間的流逝也絲毫不能掩淡他越來越清晰而深刻的眉目容顏。他赫然正是魏國的首輔元老、太傅大人司馬懿!幾乎所有頂尖兒的三國英雄智士都在歲月的衝擊中先後謝幕了,隻有他還碩果僅存般地屹立在曆史的舞台上繼續扮演著他那神秘莫測而又極為重要的角色!

譙周慢慢地將自己的師侄管輅從魏國寫來的密信一片片地撕碎,並放進口中一片片地吞了下去。他吞完了所有的信函紙片之後,扶著床架緩緩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踱到窗邊,向北方那蒼茫的天穹遙遙望去。那裏,漫天的陰雲濃濃密密,宛若沸騰起來的重重波瀾,在不斷地翻卷著,滾動著,撲騰著。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吧?隻是,這一場源於魏國上空的暴風雨最終會在這六合八荒之間又造成什麼影響呢?對於我們蜀漢會有什麼影響呢?對於他們東吳又會有什麼影響呢?

“老師……”一個低低的呼喚聲在他身後響起。譙周聽出來了,來人正是他的關門弟子——尚書台著作郎陳壽。

“陳君,你來了?”譙周慢步坐回了榻床,示意他在自己床側坐下,看著他問道:“今天朝議討論的是什麼國事啊?”

“今天的朝議沒有開多久。”陳壽小心翼翼地言道,“薑維將軍從前線趕回來親自麵聖,請求陛下恩準他再次發兵北伐,從祁山大營進擊涼州,一舉擒滅夏侯霸。費禕大司馬也極力讚成此議,認為目前偽魏境內是虛驕浮華的曹爽執政,國中綱紀淆亂、上下不安,正是我大漢百年難遇的乘隙進擊之機……但是陛下卻一直優柔寡斷,不肯準允。後來薑將軍就在禦前叩血泣諫,陛下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於是,這場朝議就這樣不歡而散了。可直到現在,薑維將軍還在太極殿門外跪著候召陳情呢!費大司馬怎麼勸也勸不走他……”

譙周聽到這裏,心底不禁暗暗一歎。這個薑維才氣沒有他的師父諸葛亮那麼大,但脾性之倔強卻絲毫不比諸葛亮差!諸葛亮能找到他這樣一個活寶繼承他的北伐遺誌,倒也算不得所托非人也!隻是在這幾乎不可逆轉的天道大勢麵前,他們這些小小的掙紮又能改變什麼呢?

陳壽娓娓講罷,譙周才慢慢開口了:“這個……陛下啊,謀國持重,守而不出,以靜待變,確實是正確之舉。陳君啊!不要看眼下魏國近來出現了一些內亂紛爭,那都是一些轉瞬即逝的小小波折……費大司馬、薑大將軍他們此刻貿然出擊,將來一定會吃大虧的!”

“費大司馬、薑大將軍他們說,偽魏之中最為可慮者唯司馬懿一人而已;現在他已臥病不起,曹爽又驕奢無能,偽魏上下動蕩不安,委實機不可失啊!”陳壽還是有些不肯全信譙周的斷言。

“壽兒啊,司馬懿雖然是一直在稱病不起,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死!隻要他沒死,我大漢就始終不能收複中原!而且,就算他現在臥病不起,但他當年一手栽培起來的郭淮、胡遵、魏平等梟將都還據守在關中地帶……他們的兵法謀略也幾乎不在薑大將軍之下啊!”

“這……這倒也是。”陳壽囁囁著說。

譙周抬起眼來,望著那隻水動渾天儀銅球緩緩地、默默地一圈一圈旋轉著,悠悠說道:“當年靈龜玄石上那‘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二十四字圖讖現在已經過時了嗎?依為師看來,隻怕未必。俗話說,鷹立似睡,虎臥似病。誰能猜得到這一兩年後天下又會是什麼樣的一番光景呢?”

陳壽記起了一件事情,向譙周稟道:“對了,老師——黃皓大人托小生帶信給您,請老師您必須要對今日這場朝議發表真知灼見,寫成一道奏表呈進中書省去……他還說您是知道這篇奏表的內容應該怎樣寫的。”

“唔,為師知道了。”譙周緩緩垂下了眼簾,“壽兒,你出去一下吧。為師要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構思一下這道奏表究竟應該怎樣寫……”

當司馬懿臥在乘輦上被抬進洛陽東坊的後將軍府內時,偌大的府邸早已淹沒在悲痛的哭聲中了。裏邊哭紅了眼的丫環、仆役們一麵各自將孝衣孝帽兜頭籠上,一邊紛紛去廊柱間結紮靈幡紙花。瞧得這番情景,司馬懿一顆心都涼了,眼也花了,手也顫了,整個人像躺在棉花堆裏恍恍惚惚的,兩行濁淚無聲地沿著臉腮奔流不止。

“父……父親!您一定要節哀啊!”司馬昭一邊揩著眼睛,一邊在乘輦邊用力地捏著司馬懿的手安慰著他。而司馬師則似一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一樣跟在輦後垂頭抽泣著。

牛金的臥室裏裏外外擠著人,是牛金生前麾下的將校、僚屬和家仆們混成了一團:有的哭,有的喊,有的端熱水,有的捧壽衣,直到見著太傅大人來了,才一個挨著一個地跪倒,一顆顆伏低的頭顱像地裏冒出的草簇兒,在狂風驟雨的摧打之下悲慘落淚。

一臉戚容的司馬懿在乘輦上撐起了上半身,伸手在半空中擺了一擺。

司馬昭會意,立刻朗聲宣道:“閑雜人等一律退到院壩外等候,不得擅入。太傅大人要向牛將軍致哀告別。”

一陣陣駁雜的腳步漸漸退了出去。臥室裏隻剩下了司馬懿父子等三個外人。而牛金唯一的兄長牛恒和他的妻子王氏就跪在那張榻床前默默地做著擦洗牛金遺體的事兒。

乘輦被司馬師兄弟慢慢抬到了牛金的床前,司馬懿探起了身子,顫聲呼道:“牛金弟……仲達二哥看你來了……”

沒有任何回應,連目光的交流也沒有。

牛金像是睡著了,蒼白的瘦削麵頰上泛起了酡紅,雙眸微闔,似乎有最後的光芒在慢慢消退。他宛然知道他的“仲達二哥”來了,淺淺的笑在無血的嘴唇上綻放,屋裏的檀香煙氣掠過他灰青的額頭,仿佛是他的英靈在帷帳間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