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們沒有看見,混亂中,侍衛立即緊緊地圍在了輦車之後的那輛車。而且,有馳道的圍牆,侍衛也無法追趕。
隻有風沙彌漫著天空。
趙高從車裏鑽了出來。隨後,從裏邊鑽出了——嬴政!早春飛雪的臉,無人敢看。他去看他的車,看他的寶貝,結果,看到的是稀爛的車,和透出的鮮血。
“她死了。”李斯湊到嬴政跟前說。
嬴政望著稀吧爛的輦車發呆。他覺得天忽然漆黑,那一隻大鳥正撲扇著翅膀飛遠。那隻大鳥就是不放過他。就是不放過。後來,嬴政嘿嘿地笑了,那笑令身旁的人毛骨悚然。後來,他拍了拍趙高的肩膀,說:“老趙啊老趙,你救了朕一命啊!”
出發的時候,趙高湊到嬴政身邊說:“皇帝的輦車已經暴露,皇帝應當更車而行啊。”嬴政覺得是個細密的想法,說:“那朕就上你的車。”趙高說:“我可與丞相同車。”“不必,不必,我們說說話。”嬴政說。就這樣,嬴政和趙高、胡亥坐在了一輛車。
隊伍繼續東行。趙高的車成了嬴政的輦車,而趙高,去了李斯的車。
嬌嬌被留下的侍衛密葬於馳道旁。就那麼和破爛的輦車被埋了。輦車,破爛的輦車,成了她的棺。
東海之濱,嬴政把一注香插下,向著大海,向著即將遠行的船隊,忽然雙膝跪下,張臂大叫:“蒼天啊,大海啊,保佑我大秦吧,保佑我嬴政吧!”而後叩首不已。
群臣震驚。
嬴政伏在地上啜泣起來,念叨:“朕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的人要朕去死啊,朕就是不明白啊!”他緩緩站起,他已經是淚流滿麵,而且,腦門上還沾了些灰,他望向徐福、盧升,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上路吧。”
徐福、盧升乘舢板登大船。
船隊出發。浩浩蕩蕩出發。
嬴政目送。
鹹陽宮。留守的魏僚以指輕敲案幾,哼唱: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豈日無衣?
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
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
聲音沙啞,傳遞著一種深深的憂傷。深深的憂傷。有淚水滾落。
陰鬱著的隊伍在返程中。忽然,隊伍停了下來,李斯來到了嬴政的車前,說:“皇帝,馳道中發現黃絹。”
嬴政掀簾道:“發現黃絹也要來驚擾朕嗎?”
李斯捧著那條黃絹說:“隻是,這黃絹有些蹊蹺,上麵寫有文字。”
“文字?”嬴政的眉頭皺在了一起。“拿來朕看。”
李斯上前,將黃絹捧送到了嬴政手中。
黃絹上書寫著:“亡秦者胡。”
“也許是上天給予皇帝的警示:對於北方的胡人要嚴加防範。”趙高一旁說。侍衛把黃絹送到李斯手中的時候,趙高看到上邊的字,吃了一驚,立即就想到針對胡亥而來的。當然,也是針對他趙高來的。有人在擔心胡亥取代了扶蘇,擔心他趙高勢更大。甚至,有可能就是蒙恬、扶蘇的作為。但是,誰敢這麼說啊!
“傳旨蒙恬:北擊匈奴!”嬴政說。
回到鹹陽宮,回到那個密室,還沒有坐穩當,就聽到了消息:魏僚不辭而別。但是,給嬴政留下了書信,書寫在一方黃絹。又是黃絹!
信的內容:得逢聖上,同創一統之天下,幸甚。然僚才疏,未能有大作為,而居高位,思之慚愧。思之明聖上垂愛而已。今天下已定,僚欲遊覽名山大川,沐浴和熙之風。僚去矣。去矣。
嬴政呆呆。往事曆曆。良久,他說:“魏僚,莫非你要和朕爭功?”
大海。船隊東行。
海浪奔湧,前進著的大船起起伏伏。徐福坐在甲板,望著東方那天水相接的地方,哼唱著: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 ,
耕田而食 。
帝力於我何有哉!”
盧升坐在不遠的地方,坐在能聽得見他哼唱的地方。而且他知道盧升在聽著自己的哼唱,在吧咂著這哼唱的味道。哼唱完,良久,徐福望向盧升,發現盧升正笑眯眯地望過來呢。
盧升往徐福跟前湊了湊,說:“老徐,我覺得你心中有清晰的目標。”
徐福也笑眯眯地望著盧升。
“隻是,恐怕這一去……”盧升沒有把話說全。
徐福抬首望向西方,故土的方向……
盧升憂傷地歎了口氣,說:“大秦,恐難久矣!”
在密室,嬴政會經常發呆,念叨著:“船隊也該有消息了。”
麵對群臣的時候,嬴政也經常神智恍惚,念叨:“徐福也該有消息了啊。”
有連綿而去的陸地出現在船隊前方,船上的人歡呼起來。
大船靠岸,船上的人跳下水中向岸上遊去,向岸跑去。
他們跑進樹林,他們看到樹上結滿了小小的果子,等待著成熟的果子。“說不定這就是仙果啊!”有的說。
“那我們就等待這些果子成熟了吧。”徐福說。
他們在島搭建居住的窩棚。
這夜,有人忽然發現海上紅光閃閃。眾人跑去一看,所有的大船燃起熊熊大火。
“朕得到南方溜達溜達。朕還沒往那邊去呢。”嬴政說。
就又上路了。李斯、趙高等隨行。當然,帶上了胡亥。移動著的朝廷啊。
“徐福啊,徐福,你也該有消息了。”輦車中,嬴政叨咕。他多麼希望立即有徐福的消息傳來,那麼,無論在哪裏,都會立即奔往那座迎仙莊。
會稽山,嬴政先是望了眼趙高,而後才望向李斯,說:“李斯,此處當刻石。”
“臣即刻成文。”李斯注意到了皇帝先是望了眼趙高,而後才望向了自己,才把這個差使還交給了自己。
趙高當然也注意到了皇帝先是望了眼自己,最後才還是把差使交給了李斯。“丞相妙文,胡亥常誦。”趙高說。
嬴政的目光就落在了胡亥的臉上。
“孩兒常誦丞相泰山刻石,並習其字。”胡亥說。
“公子可誦與父皇。”
胡亥就郎聲而背:“皇帝臨位,作製明法,臣下修飭。二十有六年,初並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祗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於後世,順承勿革……”
李斯美得都恨不得抱著胡亥親一口,連連說:“斯惶恐!斯惶恐!”
嬴政也開心,笑望李斯,說:“別美啦,趕快再寫華章!”
別宮,李斯望著嬴政心疼地說:“皇帝旅途勞累,好好歇息。”其實他是想說皇帝顯得很憔悴了,皇帝得注意的身子骨啊,但是,沒敢那麼說。
嬴政就又想起了徐福,但是,不念叨了:“徐福也該有消息了啊!”隱隱地,他開始絕望。
嬴政在返程中。而且,不再停留。用餐也不出來。而且吃得很少。這回,他念叨的是:“朕要快些地回鹹陽!”
李斯發現嬴政十分萎靡,心中沉重。“皇帝,斯陪你好嗎?”他小心地說。
“哦,好。”嬴政閉著眼,含混不清地說。
李斯就上了嬴政的輦車。他下令隊伍加快行進速度。
但是,嬴政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在輦車的顛簸中他開始長時間地昏睡。他的臉在浮腫,努力睜眼的時候,隻能睜一條縫,眼屎中現出部分的黑眼珠。
李斯下令再加快行進速度。
晝夜兼程。
夜晚,輦車中漆黑中,嬴政的手忽然抓住了李斯的手,李斯激靈地精神起來,心頭一熱,淚水就下來了。他把嬴政的手抱在懷中。
“李斯,你哭了嗎?”低沉沙啞的聲音。
“哦,沒有,沒有。”
“你騙朕,你哭了。朕也想哭,痛痛快快地哭。”
“哦……”李斯擠出些笑想給皇帝看,可意識到皇帝看不見,淚就流得更洶湧了。
“李斯,你們怎麼沒有提醒我把扶蘇帶在身邊啊?朕想念扶蘇。”
“是啊是啊,臣等失職啊。”
“如果朕要是升天,扶蘇即位,大秦可就托付於你了。”
“皇帝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啊!隻是……確立由扶蘇即位倒是應該的啊!”
“天明你可提醒朕擬詔。朕明白,趙高是想著讓胡亥取代扶蘇,朕明白。朕想睡,想睡……”
就在他的身體往下沉的時候,卻有另一個他浮出了軀殼,在夜風中搖曳。可是他隻來得及發現了一下那一隻大鳥的巨眼,那大鳥就奔了來,輕輕地那麼一啄,他就在了黑暗之中。我死了,他想。
李斯就抱著嬴政的手。嬴政把手能就這麼讓自己抱著,這令他幸福得甚至顫抖。那手滾燙滾燙的,揪扯著李斯的心。但是,後來,他感覺那手涼了下去,而且他發現皇帝那裏沒有了那呼哧呼哧的呼吸聲。他吃了一驚。他想去探探皇帝的鼻息,但是,不太敢,怕車的顛簸使他劃到了嬴政的臉。他驚恐地感覺著那手,感覺著。那手越來越涼。李斯的心也越來越涼。但是,他就那麼抱著皇帝的手。他知道,皇帝死了。大秦的始皇帝已經崩逝。沒有留下遺詔。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他的遺願。
天明,李斯揩淨了淚痕,命隊伍停下,他說:“皇帝要起草一道詔令!”他想找皇帝起草詔令的絹,但是,沒有。他知道,後來的詔令都由趙高起草了。如果找到絹帛,他就會按照皇帝的臨終遺願起草一份遺囑,而後讓隊伍繼續前行半日,而後停下來,把趙高找到這個車上,告訴趙高是皇帝口述,他李斯執筆,讓趙高加蓋璽印!而後共同處理後事。如果找趙高要絹帛,會引起趙高疑心的,因為起草遺詔的差事按理應該是他趙高!唉,不如實情相告。“宣中車府令!”李斯喊。
“中車府令趙高聽候吩咐。”
“皇帝令你登車商討事務。”李斯裏麵說。
趙高鑽了進來,看著皇帝,眼瞪得越來越大。
“萬不可作驚聲!皇帝已經崩逝!泄露消息,重臣在外,難免生變!”李斯說。
“是是。皇帝可有遺詔?”
“皇帝向斯交代,扶蘇繼承大秦皇帝位!”
“交代?可有皇帝禦筆?”
“皇帝本來準備天明擬詔,可是皇帝再沒有醒來!”
“那就是沒有遺詔!”
“可是皇帝有遺願!”
“那遺願你想怎麼說就可以怎麼說的!”趙高語氣嚴厲起來。
“你……”
“遺詔是有的:胡亥為大秦二世皇帝!”
“趙高,你謀反!”
“我還要說你謀害了皇帝呢!”
“你……”
“李斯,扶蘇其實是痛恨著皇帝的,你我為皇帝心腹,均在痛恨之列。若扶蘇即位,恐怕你們李家日子就不會好過了!你這隻老鼠恐怕是過街老鼠!”
李斯呆住。是的,他相信趙高描繪的可怕前景。而且他更相信如果他李斯不就範,立即就得掉腦袋而且還得背負著謀反謀害皇帝的罪名。那麼,李家災難臨頭。這侍衛,將聽從著趙高的指令啊。因為,趙高在侍衛中安插了太多太多的人啊!
“扶蘇即位,才不會感激你呢。而胡亥則會。”
“趙高,你原來如此可怕!”
“丞相,你來起草遺詔,我來加蓋璽印!”
李斯重重地歎了口氣。
趙高取絹帛而回。
李斯顫抖著書寫。想著皇帝最後的囑托,淚水滴在了絹帛之上。
李斯寫完,墨跡還沒有幹透,趙高就拿了去,說:“我首先要宣詔於少公子。”
“從現在起,不下馳道,不可使任何人靠近我們這一支隊伍!”李斯說得很果斷。
“可以隊伍中有人傷亡名義,治薄棺暫放屍體。還有漫長的路途啊!天氣炎熱,屍體定然腐爛!”趙高說。
“你派人去辦吧。我於此處置奏本如常。”李斯拿出了丞相的威嚴,丞相的派頭。
“禦者死。喚一禦者入內。可以皇帝一禦者死為名。”趙高說。
駕禦輦車的,有兩個禦者。其中一個就被喚了進來。
衙役抬著薄棺飛奔而來。
此地,名沙丘。
隊伍出發的時候,一位大臣的車變成了靈車。
隊伍向著鹹陽飛奔,晝夜兼程。
鹹陽。大秦二世皇帝登基,群臣百官叩拜,三呼萬歲。
九原郡,朝廷特使宣詔:“蒙恬、扶蘇,久存異誌,不可不治其罪,以明大秦法度。然念及其功,罪止於二人,不株連旁者,以明聖上寬宏仁愛之心。”
二人立即就被反剪雙臂按住。帶去的人可都是皇宮侍衛,身手非凡。
蒙恬含淚大笑,昂首道:“我欲謀反,早率三十萬大軍殺奔鹹陽!”
扶蘇喊:“欲我死,何必株連蒙將軍!”
二人在九原郡下獄。皇宮侍衛的劍刺進他們的胸膛。
後來,李斯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喊,車裂其身。趙高以謀反之名治其罪。宗族連坐。
後來,二世皇帝兄弟姐妹盡被鏟除。
二世皇帝盡情享樂。
趙高大權獨攬。
後來,大澤鄉陳勝振臂而呼,頃刻四方震蕩,群雄揚劍!
後來,大秦啊,留下了嬴政的那一座墳墓。曆經風雨滄桑,蒼天啊,給我們留下了嬴政的那一座墓,讓我們洞悉一點曆史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