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販已經與他們交手過多次了。他緊張的身體顯得更加緊張。他用兩條腿緊緊盤住跟前的那兩隻化纖口袋。他的雙手交叉在胸前，右手掌緊緊地護住胸部。他收到的錢都集中在上衣內側貼胸的口袋裏了。他必須緊緊地護住那個部位。
像從前一樣，那幾個同學默契地分成兩組，分別站在小販的兩側。兩個剛才扭打在一起的對手現在是同一個小組裏的戰友。他們負責分散小販的注意力。他們說要買一點爆米花。他們頑皮地問小販是不是設有“最低消費”。小販一開始沒有理睬他們。但是，當他們重複了他們的問題之後，小販有點惱火了。他警告他們不要妨礙他做生意，他說他不會再上他們的當。小販與這一組同學糾纏的時候，另一組同學成功地偷走了幾隻“電棒”。惱怒的小販意識到自己還是上了當。他兀地站起來，敏捷地攥住一個偷“電棒”的同學的衣領。原來糾纏著他的那一組同學乘他注意力的轉移，迅速行動，用提前準備好的塑料袋手忙腳亂地裝了三袋爆米花，然後迅速跑遠了。小販注意到了他們的行動，卻沒有鬆開他攥住的那個同學。他隻是轉過臉去，衝著遠處大聲嚷嚷：“當年美國鬼子都沒有逃出我的手心，我看你們往哪裏跑。”那一組同學沒有在意他的叫嚷。他們在學校圍牆的拐彎處停下來，躲在那裏，樂不可支地將一把把的爆米花塞進嘴裏。
另外這一組的幾個同學想把小販的手掰開，卻怎麼也掰不開。被小販攥住衣領的同學自己也在全力掙紮。他幾次抬腳去踢小販的身體，都被小販躲了過去。但是，他有一腳正好踢翻了小販裝爆米花的化纖口袋。撒滿一地的爆米花讓小販怒不可遏。他猛地一用力，幾乎將被他攥住衣領的同學摔倒在地。正在這時候，那個從不遠處的小樹底下撿起了半塊磚頭的同學跑過來，用磚頭在小販的額頭上狠狠敲了一下。鮮血頓時從傷口裏湧冒出來，並且迅速蓋住了小販的半邊臉。小販的手終於鬆開了。他同時用兩隻手捂住額頭上的傷口。趁這個機會，這一組同學馬上也都迅速跑遠了。剛才被小販攥住衣領的那個同學在跑開之前還踢翻了小販的另外一隻化纖口袋。
小販強睜著沒有被鮮血蒙住的那隻眼睛望著那幾個跑遠的同學。他氣憤到了極點，又氣餒到了極點。看著他的腮幫子在激烈地抽搐，我的心也淒涼地顫動了一下。我傷感地跟蹤著他的動作：他背過身去，靠近身後的那一排圍欄，手忙腳亂地解開褲子的前方開口，用力擠出了幾滴深黃色的尿。他窩起左手，接住那幾滴尿，將它拍打到額頭的傷口上。然後，他又手忙腳亂地將褲子扣好，並在褲腿上擦幹左手。他又朝那一組同學跑遠的方向望去。“當年美國鬼子都沒有逃出我的手心，我看你們往哪裏跑。”他低聲重複了一遍剛才大聲嚷嚷的話。他的方言與我母親的方言非常接近。這熟悉的方言讓我感覺更加難受。
我很想走過去幫他收拾起他賴以生存的爆米花和糯米條。但是我不敢。我怕那些挑釁他的同學們第二天會笑話我。我真的不敢。我看著小販自己將糯米條收撿起來，吹去上麵的灰塵，將它們放回到化纖口袋裏。我看著他沮喪地望著撒滿一地的爆米花，似乎也想將它們捧回到口袋裏。但是，他最後還是放棄了。他將兩隻口袋係緊，然後用一根細繩將兩隻口袋係在一起。他提起兩隻癟癟的口袋，用細繩將它們架到肩上，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他又摸了一下額頭。血已經完全止住了，但是，傷口顯然還有點痛。這隱痛似乎並沒有撒在地上的爆米花更讓小販難受。他沮喪地看了地麵一眼，有點猶豫不決地走開了。可是，沒有走出幾步，他又折了回來，在撒了一地的爆米花上狠狠地踩了幾腳。然後，他快步朝黃貝嶺方向走去。
那正好是我回家的路。我跟在他的身後。我很想知道他住在哪裏，他的家在哪裏。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剛才在語文課上我們學習過的那篇也提到了“美國鬼子”的課文。他的脊椎骨彎曲得十分明顯。但是，他走路的速度相當快，跟上他的步伐並不容易。我突然想知道，在我這樣的年紀，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他是不是也要做作業，他是不是也要參加各種各樣的競賽。我甚至想知道，他是不是結過婚，是不是有過孩子。我覺得自己突然幼稚了許多，因為我的問題越來越多。我甚至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過爸爸媽媽。我甚至想知道，他爸爸媽媽將他抱在手上的時候，是不是想到過他今天的遭遇。他嚷嚷的“當年美國鬼子都沒有逃出我的手心”究竟是什麼意思？如果他真的參加過那場著名的戰爭，他就應該知道那篇著名的課文。也許他就是一個“最可愛的人”呢？！也許他也咬下過一個美國士兵的“半塊耳朵”呢？！如果真是這樣，那輝煌的過去對他又意味著什麼？如果不是剛才受辱的經曆，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向人們或者說向他自己提起那輝煌的過去。我想知道他是怎樣與記憶相處的。我想知道他又是怎樣變成了一個小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