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求解一元一次方程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他。他總是戴著那一頂瓜皮帽。在這個連冬天都幾乎沒有人戴帽子的城市裏,他的帽子是一種令人迷惘的標誌。中午放學的時候,會有許多學生湧到他的跟前。他緊張地用身體護住那兩隻化纖口袋。那裏麵分裝著他賴以生存的兩種商品:爆米花和糯米條。班上成績最差的那幾個同學將後一種商品稱為“電棒”。
上語文課的時候,我沒有分心。但是,我不願意站起來朗讀課文。我用不著顧忌自己普通話的發音(我總是分不清邊音和鼻音),因為我的大多數同學以及我們的老師在發音上的問題比我的要嚴重得多。我們的老師甚至有元音上的問題。她會將複合元音/ou/發成單元音/u/。這樣,當她說“扣子在褲子上”的時候,聽起來就像是說“褲子在褲子上”。局部(“扣子”)被整體(“褲子”)代替了。這種替代正好是修辭學裏的提喻(以局部代替整體)的反例,我在做夢的時候都覺得這個反例非常有趣。
我們早已經習慣或者容忍了彼此的口音,為什麼我還要為自己分不清鼻音和邊音而內疚呢?河“南”(/nan/)當然不是荷“蘭”(/lan/)。河南是中國曆史上盛產“乞丐”的省份,而荷蘭是地球上盛開鬱金香的國度。我心裏非常明白它們地理位置上的距離以及在其他許多方麵的差異,雖然我將它們都發成/helan/,無法從語音上將它們分開。我真的沒有顧忌自己的發音。我不願意站起來朗讀是因為我不喜歡這一篇課文。這篇著名的課文曾經讓兩代中國人心潮澎湃,可是,它不合我的胃口。我的反感情緒從預習階段一直延續到學期的結束。但是在課堂上,我真的一點也沒有分心。我緊跟著朗讀者的節奏,仔細體會她有點誇張的頓挫。她聲音的魅力衝散了課文本身引起的反感。她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音(甚至那些最暴力的字音)都是對我身體溫馨的點擊,都能夠愉悅我的神經。
她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她也是班上唯一不會講廣東話的學生。我坐在她的後麵,相隔著兩排座位。她吐出來的那些翩翩起舞的字音令我幾次忍不住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投向她挺拔的後背。我不敢在她的臀部和頸背上停留太久。對那兩個部位的注視讓我感到一種強烈又陌生的羞愧。我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她的頭部,或者準確點說,是停留在她的發夾上。那發夾的形狀好像是兩隻疊在一起的蝴蝶。我嫉妒那兩隻蝴蝶。為什麼我不是其中的一隻?我開始想象在她的發叢中扇動翅翼的感覺。我突然感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亢奮。我寫下了一張紙條,想在下課的時候塞給她。我的紙條上寫著:“你就是我最可愛的人。”
我以為她全神貫注的朗讀會引起同學們的哄笑。我不願意她蒙受羞辱。我甚至不願意她感覺尷尬。這篇課文對美國士兵的描述與我們在好萊塢大片裏看到的相去甚遠。在我們看到的大片裏,美國人總是戰場上的英雄。如果一個死去的士兵手裏還緊握著一個“彈體上沾滿腦漿”的手榴彈,那他一定是美國兵。而與他同歸於盡,被他的手榴彈敲得“腦漿迸裂”的士兵則歸屬於德國、越南或者伊拉克;如果一個死去的士兵嘴裏還銜著“半塊耳朵”,那“半塊耳朵”在我們看到的大片裏不太可能是一個美國人身體上的組成部分。我擔心班上的同學們會哄笑起來。但是他們沒有。他們非常安靜。他們似乎都被朗讀者的聲音迷住了。他們似乎都在認真地傾聽。在我的想象中,那兩隻疊在一起的蝴蝶正在她的發叢中盡情地分享著生活的奧秘。
下課的時候,班上成績最差的那幾個同學為誰是意大利足球甲級聯賽中“最可愛的人”而爭吵起來。他們中間最執著的兩個最後竟突然扭打在一起,就好像是在示範剛才分析過的著名課文裏的搏鬥場麵。這突如其來的暴力令其他的幾個同學極為興奮。他們用廣東話不停地大叫“咬掉他的耳朵”,“咬掉他的耳朵”……這句話裏麵的每一個音都跟它們在普通話裏的發音相去甚遠,聽起來極為風趣。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在為誰助威,是在鼓勵誰咬掉誰的耳朵。而那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同學很快就被這激情的助威逗樂了。他們停下手,從地上爬起來。他們中的一個抬起雙手,摸了摸自己的兩隻耳朵。接著,這一群成績最差的同學追打著跑出校門,一起湧到了小販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