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親(1 / 3)

突然,我決定不去送他了。他對我的決定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我隻是說我有點累。他好像想說什麼,最後又什麼也沒有說。他的手提包是我五年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從拆開包裝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使用著它。可是,他從來沒有說過是不是喜歡它。他的話總是那樣的少。他從來沒有說過是不是喜歡我為他買的任何東西,就像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是不是喜歡我一樣。他將一疊皺巴巴的文件塞進手提包裏,好像想說什麼,最後又什麼也沒有說。然後,他拍了拍兩側的褲口袋,確認自己沒有忘記錢包和證件。這是他出門前的標誌性動作。然後,他衝著我們兒子的房間喊道:“要認真做好作業啊。”剛才我們的兒子悄悄地問我,他是不是可以跟我們一起去檢查站。當我告訴他我自己都不會去的時候,他顯得有點吃驚。接著,我又提醒他,他的數學作業還沒有做完呢。我的提醒令這個孩子非常沮喪。他低著頭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了。昨天他的家庭教師告訴我,盡管已經做過不少的練習,這個孩子還是不太熟悉將無限循環小數轉化為分數的步驟。

他關防盜門的時候總是非常用力。多年以來,那種金屬碰撞出來的聲音就像他稀少的言辭一樣並沒有激起我的反感。可是上星期他離開的時候,我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了那種激烈的碰撞。那種多年來我已經習以為常的聲音突然變得讓我難以忍受,無法忍受。在去檢查站的路上,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甚至沒有說:“你一路上小心一點。”或者“小心你的錢包。”這是每次分手的時候我都會說的最後一句話。但是,那種碰撞的噪音依然在我的耳邊回蕩。對它的反感壓抑著我的情緒。我什麼也不想說。我什麼也沒有說。在檢查站的入口,他照例說:“你回去吧。”他的話讓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轉背就走了,什麼話也沒有說。我記得以前在我們分手以後,我總是回過頭去看他。他的個子不高,很快就會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但是我還是回過頭去。我相信我能夠看見他。我也相信他能夠看見我在看著他。我記得很清楚,以前我總是這樣的。可是最近這幾次分手之後,我不再回頭去看他了。我不記得這種改變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它來得非常自然,非常平和,一開始甚至都沒有引起我自己的注意。最近這幾次分手之後,我馬上就往回走。在擁擠的通道裏,我偶爾會去留心一下迎麵而來的其他人,比如那些興致勃勃的外國人或者那些無所事事的小商販。但是,我不再回過頭去目送著他走遠了。我非常不安,急著回家去看管我們的兒子。我不希望他在電視機前坐得太久。我希望他的作業做得非常認真。

他對我的決定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我們在樓層的電梯間分手。像上星期一樣,我也沒有說我過去肯定會說的最後那句話。我過去提醒他小心他的錢包是因為他在過關的時候真的丟過一次錢包。他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才從那次丟失的陰影中掙脫出來。他非常難受不是因為他丟掉了夾在錢包裏的那些重要的證件,而是因為錢包裏有一張我們的兒子三歲生日那天拍的照片。那是他最喜歡的照片。他擔心得到了他的錢包的人會粗暴地對待那張照片,對著它冷笑或者將它撕碎扔掉。在他看來,那就像是對我們的兒子的虐待。他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才擺脫了對那種虐待的想象。

談論起我們的兒子,他總是說他“小時候”是如何如何地好。這種說法通常不是對過去的誇獎,而是對現在的不滿或者批評。我不知道他的這種固執的懷舊說明他不在乎這個孩子的成長,還是太在乎這個孩子的成長。這個孩子長大以後,他們之間沒有一次稱得上是“交流”的談話。我奇怪剛才我們的兒子為什麼會突然提出來去送他。他已經十二歲了。他以前從來沒有提出過這樣的要求。這麼多年了,這個孩子通常隻是在周末才能夠見到他。他更像是定期來訪的客人,而不是命中注定的父親。見麵的時候,他有時候會問及我們的兒子最近有沒有考試或者考試的成績怎麼樣。但是,他好像從來沒有期待過他的回答。那些一成不變的問題好像隻是社交場合下的應酬。我們的兒子對他甚至都沒有敬畏和恐懼,因為他感覺不到他對他的責任和管束。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說他是一個好父親。所有的親戚朋友也都說他是一個好丈夫。因為他總是在星期五晚上從邊境的那一邊回來。他回家以後總是帶我們去很好的餐館吃飯。在餐館裏,我們的兒子總是靠近我坐著。我有時候會利用這個機會在他父親麵前抱怨一下他在過去的一個星期裏學習不夠認真或者電視看得太多。他的反應總是一成不變:他會盯著我們的兒子看一下,然後心不在焉地批評說:“那怎麼可以呢?!”或者“那不可以!”我覺得他好像是在盯著自己的一個下屬,而不是自己的兒子。我們的兒子通常什麼話都不說。但是,他偶爾也會抱怨一下,比如抱怨餐館的菜還不如我在家裏做的好吃。這個孩子根本就不願意出來吃飯,我知道。他不想錯過了令他著迷的那個電視節目。

那種金屬猛烈碰撞的噪音從上星期以來就一直壓抑著我。它加重了我對生活的厭倦。從電梯間回到家裏,我直接走近客廳的窗口,茫然地朝樓下張望。被樓群環抱著的空地裏總是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和出出進進的汽車。我看見他快步走向了一輛出租車。許多年了,他回來又離開,我對這種單調和冷漠的節奏已經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剛才,我突然決定不去送他了。我隻是說我有點累。其實我並不累。我隻是不願意與他一起坐在出租車裏,或者更準確地說,我隻是不願意與他坐一起,什麼都不說,而且什麼都不想說。所以,我突然決定不去送他了。我感覺有些迷茫,有點空虛。我將邊境移近到了家門口。我在家門口的電梯間裏與他分手。剛才,他像往常一樣,用力地關上了防盜門。金屬猛烈的碰撞令我極為反感。這種反感將我這一段時間以來對生活的厭倦推上了新的高度。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竟會如此地厭倦生活。

突然,我們兒子的尖叫聲驚動了我。他尖叫說他的父親已經坐進了一輛出租車。我沒有想到這個孩子也正在從他房間的窗口眺望樓下的空地。一陣內疚的痙攣穿過我的大腦。我不知道他剛才為什麼會突然提出那樣的要求。也許我應該同意他去送他的父親?也許我應該與他一起去送他的父親?

我提醒他抓緊時間趕快做好數學作業。但是我並沒有去檢查他是不是已經回到了他的書桌旁邊。我不願意離開窗口。我盼望著那輛出租車盡快開走,馬上騰開我的視野。我又感覺到了身體裏充滿期待的騷動。隻有這種騷動能夠幫我擺脫壓抑的陰影。像以往一樣,我用窗簾輕輕地遮掩著自己的臉,好像是怕“他”看見了我,好像根本沒有出現過剛剛過去的那個星期四。也許他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我,我羞澀地想。也許他永遠也不會看見我,我絕望地想。我仍然能夠從窗簾上呼吸到灰塵的氣息。我一直不願意將這窗簾拆下來,洗幹淨,因為這種氣息讓我回想起自己已經布滿灰塵的青春,因為這種氣息與他的身影聯在一起。每次看到他走過來,我的青春就會羞澀地重現。那種絕望的羞澀令我疲憊的胸脯鼓脹起來,令我窒息。我在不久前小區舉辦的中秋晚會上第一次看見他。他正蹲下身,與他的女兒一起想猜出最後的那個燈謎,那個誰都猜不出的燈謎。他的手溫情地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他的臉幾乎貼著她的臉。他在微笑,她在思考。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臉上看見過那麼迷人的微笑。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迷人的微笑襯托著的那麼迷人的嘴唇。我好像找到了丟失多年的期待。早已經離我遠去的羞澀突然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之中。它猛烈地抓住了我,牢牢地抓住了我。我感到極度地虛弱。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穿過人群,穿過燈光,穿過喧鬧,最後回到自己清冷漆黑的臥室裏的。我倒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胸前,迷惘地搓揉著自己依然飽滿的乳房。我感覺到溫熱的眼淚已經漫入了我的耳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遭受著歲月的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