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第一個中秋節。從那一天起,我就開始這樣相信。那是我見證的第一次“圓滿”。從那一天起,我總是想看見他。那是我經曆的最激烈的思念。我希望每天都是中秋節。每天黃昏,我都會走近窗口,躲在散發著淡淡灰塵氣息的窗簾後麵,眺望樓下的空地。甚至在我丈夫回家的日子裏,我也不情願錯過這種令我心跳的眺望。我總是能夠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中辨認出他的身影。他的手總是搭在他女兒的肩膀上。他們總是在說話。他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很想聽見他們的交談。我很想與他們的聲音和話題擦肩而過。我很想加入他們的交談。我甚至想象有一天他們會突然談論起我,讓我作為一個話題進入他們的世界。
有一天,我終於鼓足了勇氣。我決定向他們走去。我不知道他們每天散步的路線。但是,剛走出公寓大樓,一股神奇的熱浪向我襲來,讓我立刻就獲悉了他們的方位。我很快就看見了他們。可我不敢迎麵朝他們走去。我隻是跟在他們的身後。他的背影很自然地喚醒了我身體深處那種絕望的羞澀。它令我的胸脯鼓脹起來,它令我窒息。我幾次需要停下來,調整自己的呼吸。最後,我實在忍受不了那種窒息了。我完全停了下來,充滿遺憾地目送著他們走遠。然後,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悶熱的空氣。然後,我轉過身去,開始朝遠離他們的方向走。我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自己。我安慰自己說我選擇這相反的方向其實是為了向他們走近。可是,這種“走近”以及這種“安慰”很快也讓我不堪忍受了。我不想再那樣欺騙自己。我知道自己離他們已經越來越遠。但是,我沒有勇氣轉過身,去重新跟在他們的身後。我繼續朝遠離他們的方向走。不過,我的步伐越來越慢。我好像在走向大海的深處……噪音的大海。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我很快就感覺不到那令我窒息的羞澀了。我能夠感覺到的隻有絕望的顫栗。我絕望地想,我們相聚的地方不可能在這座真實的城市裏,永遠也不可能。但是我同時又肯定我們能夠在一座看不見的城市裏相聚。在那裏,我會朝他走過去,他會朝我走過來。在那裏,他會注意到我對他的注意。在那裏,我要讓他驚歎我的存在和我的誘惑。在那裏,我要與他一起享受重現的青春。
我絕望地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我們的兒子已經睡熟。我好像是剛從太空旅行歸來,感覺疲憊又漂浮。我沒有衝涼就躺下了。我的身體上彌漫著另一個星球的氣息,彌漫著太空的氣息。我想永遠保存住這種氣息,用我的身體,用我的記憶。這也許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這種氣息讓我感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是否來過電話。那是我第一次不在乎他是否來過電話(我從此也沒有再在乎過他是否來過電話)。可是,我同時又對電話鈴聲產生了最天真的期待,難以忍受的期待。我期待著突然響起的一陣電話鈴聲能夠驅散潛伏在這黑夜深處的遺憾和絕望。那一定是他打來的電話……從另一個星球打來的電話。我幻想他已經注意到了我對他的注意。我幻想他會從我的目光裏破譯出通向我生命的捷徑。我幻想他會從另一個星球延伸過來,延伸到我這個羞澀的角落。我幻想他會讓我聽見他的呼吸,讓我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讓我們的呼吸水乳交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當我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的時候,熱烈的陽光正聚集在我枕頭旁邊的空枕頭上。我沒有馬上想起昨天晚上的經曆,沒有馬上想起我在太空中的漂遊。我也沒有馬上想起我在遺憾和絕望的深夜對他的電話的期待。我用最平常的心情拿起話筒。掉在枕頭旁的那幾根頭發讓我有點不安。
來電話的是我中學時代的那位同學。也許應該說是我的初戀情人?!不過,我們那種特殊的交往剛剛開始就被他的母親發現,並且遭到了她粗暴的反對。她做了許多讓我和我父母難堪至極的事情之後,將她溫順的兒子轉去了另一所學校。我們從此沒有再見過麵。盡管如此,我還是一下子就辨認出了他的聲音。
我對這聲音沒有任何的好奇。我甚至都沒有馬上掛斷電話的衝動。但是,我聽得出他很激動。“差不多都快二十年了。”他激動地說。
“是嗎?”我無精打采地說。
“你好像覺得沒有那麼久。”
“我根本就沒有‘去’覺得。”我還是無精打采地說。
“我覺得比那還要久。”
我撿起枕頭旁的那幾根頭發,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間搓動。
“我覺得比那還要久。”他又重複了一遍剛說的話。
這時候,我突然又聞到了另一個星球的氣息。昨天晚上我在太空的漂遊以及我對電話鈴聲的期待突然又清晰地浮現在我的感覺裏。
“那時候的感覺真好。”他激動地說。
“什麼感覺?”我問。
“你忘記了嗎?”他激動地問。
“沒有。”我說,“我記得我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的回答並沒有打消對方交談的興致。他開始講述他的生活。他說他生活得不幸福。他說這麼多年來,他隻有在想起我的時候才會感到幸福。我幾次打斷他,我說我不想聽他的生活,我說我對別人的生活沒有興趣。但是,每次他又很快將話題接上,繼續他的講述。他說他的妻子對他不錯,但是他還是覺得生活不幸福。他又說他的孩子很出色,但是他還是覺得生活不幸福。最後,我很不耐煩地告訴他,我正在等我丈夫的電話。我希望我的“告訴”能夠將他徹底打斷。
他果然又被打斷了。但是,他並沒有被徹底打斷。沉默了一陣之後,他又啟動了一輪新的話題。他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尋找我。他問我想不想知道這種尋找的艱難以及最後他怎樣才找到了我的電話號碼。他的聲音充滿了對我的回應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