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墓地回來的路上,父親的情緒慢慢平靜了下來。如果不是因為他堅持要參加完所有的儀式,我們肯定不會看到他情緒最後的突變。父親的情緒在這一段非常時期一直都控製得非常平穩,這在很多人看來都有點不合情理。在火化間向母親的遺體做最後告別的時候,二舅俯在我的耳邊說,自從母親去世以來,他還沒有看見父親掉過一滴眼淚。“我真是佩服他的自製力。”他瞟了一眼表情凝重的父親,用極為不滿的口氣說。但是,當我們在將骨灰盒下放到墓穴裏麵去的時候,父親終於沒有能夠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他突然的嚎啕大哭打斷了骨灰下葬的節奏。所有人都朝他看過來。而二舅不僅看了看他,還看了看我,一絲詭異的笑出現在他的嘴角,好像父親的情緒變化是對他剛才的抱怨的反應。我沒有時間去計較別人的想法。我抱緊父親,勸他一定要節製哀痛。父親並沒有理睬我的勸慰。他繼續嚎啕大哭。但是,他哭著哭著,突然將我的手掰開。他激動地說應該由他來給骨灰盒蓋上第一層土。我扶著父親在墓穴邊蹲下。我幫著他用戰戰兢兢的手捧起一把黃土,灑落到骨灰盒上。這時候,親戚們七嘴八舌地敦促我趕快將父親扶起來,送到車子裏麵去休息。我將父親在車子的後座上安頓好之後,又勸他不要再哭了。我說他的情緒對我們所有人都會有很大的影響。
在從墓地回來的路上,父親一聲不吭。他的頭靠在車窗玻璃上,他的眼睛好像正盯著往日的幻影。我將後視鏡調到正好方便觀察他的位置。我很清楚他的情緒正在慢慢地平靜下來。他剛才的失控真是讓所有人都感覺非常突然。不過我相信那對他是一件好事。是的,自從母親去世以來,我們誰都沒有看見父親掉過一滴眼淚。我真不希望他將悲哀全都窩在自己的心裏。
我的車還沒有停好,父親就說他不需要我陪他上樓了。他知道我還有很多善後的工作要去處理。“你先去忙吧。”他平靜地說。可是下車之後,他卻向我示意了一下,顯然還有話要說。他繞到了我這一側的車窗邊。他用雙手緊緊抓住我的左手。他的情緒又有一點衝動。他說他希望我和我哥能夠在最近兩天一起回家來一趟。“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你們。”他衝動地說。
我向父親解釋說在母親住院之後我和我哥的關係已經變得非常緊張。我想他應該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我哥本來是一個很隨和的人,而且也不喜歡管家裏的事,但是,在獲悉母親得了絕症的消息之後,他的性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變得吹毛求疵。他在治療程序和善後處理的每一個細節上都與我有不同的看法。我不相信他會願意與我一起回家。我也不相信他會對父親認定的“很重要的事情”感興趣。
父親無可奈何地搖起了頭。“想想我們曾經還是一個‘模範家庭’呢!”他說,“怎麼突然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的口氣聽上去好像是在將家庭的危機歸咎於母親的離去。
我在第二天下午三點鍾趕到了父親那裏。我並不是急於想知道父親要告訴我什麼,我隻是不願意他為家庭的危機過度地操心。像我估計的那樣,父親已經午休起來。他的狀況看上去遠比前一天要好。可是我還沒有坐下,他就開始自責了起來。他說自己昨天最後的表現實在不好。他說他覺得自己攪亂了整個的儀式。我不同意他的說法。我說正好相反,我覺得他那種真摯的表現正好是整個過程中的高潮。父親不認同我的解釋。他說我在追悼會上的發言才是整個過程中的高潮。追悼會上一共安排了三個發言。首先發言的是母親原工作單位的領導。那個大腹便便的年輕人其實從來就沒有跟母親同過事(因為母親退休已經十五年了),而他官氣十足的發言竟持續了三十分鍾。父親認為那是最空洞的發言。不過那個年輕人提到母親一輩子隻在同一家單位工作,是“從一而終”的模範的時候,倒是用具體的數據做了說明:他說母親在三十二年的工作中除了產假之外,從來沒有請過一天的事假,隻請過三次病假,而且她每次病假隻請了半天,她的兩次產假都減少了五天……這些事實引起了聽眾的嘖嘖感歎。父親對二舅的發言也評價很低。他說那情緒激昂的發言聽起來就像是一篇初中生的作文,其中的形容詞太多,具體的事例卻太少。而最令父親不以為然的是,二舅在發言中除了稱讚母親是好姐姐之外,還稱讚她是好妻子和好母親。父親說關於好妻子的評價不應該來自弟弟的發言,而關於好母親的說法隻應該出現在子女的發言之中。父親認為我的發言比前兩個發言要精彩多了。他說我的發言感情細膩,事例充分。我在發言中談到了母親臨終前和我的最後一次談話。在那次談話中,生性好強的母親說她對自己的一生很滿足主要是因為她有一個很本分的丈夫和兩個很孝順的孩子。母親還特別叮囑我要照顧好父親。她說她自己是一個工作狂,不是一個好母親。她說我們家多次被評為全市的“模範家庭”完全要歸功於父親的犧牲和奉獻。我發言中的這一段內容讓父親頗有感慨。他說他沒有想到母親到最後還會對他如此在乎。
不愛說話是父親的標誌性特征。他在單位上不愛說話,他在家裏不愛說話,我們上小學和中學的時候,他在家長會上也從來都是說話最少的家長。他突然的多話讓我感覺非常意外。還有,父親以前也從來不會在背後議論別人,可是他說的這一通話卻大都是對別人的議論,這一點也讓我感覺非常意外。
在議論完我的發言之後,父親很嚴肅地看著我。“你真的認為你母親那麼完美嗎?”他問。
我這才意識到父親對我的發言其實也並不完全滿意。“她當然有缺點。”我說。
“比如……”父親追問我說。他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嚴肅。
“比如她太好強了,比如像她自己說過的那樣她不是一個‘好母親’……”我說,“但是人都已經不在了,還說這些幹什麼呢?!”
“可是有些事情是隻有等到人已經不在了才可以說的。”父親很嚴肅地說。
父親的這句話不僅讓我感覺意外,也讓我感覺緊張。他指的是他想要告訴我們的那些很重要的事情嗎?
父親的話題果然馬上就轉向了。“我隻打過你們一次,你還記得嗎?”他嚴肅地問。
我當然記得。那件事發生在我九歲那一年的暑假。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四的下午。我哥戰戰兢兢地問我能不能陪他一起去遊泳。他說再過幾天他就要滿十三歲了。他想在生日之前下一次水,嚐嚐遊泳的滋味,因為他最討厭的那個同學說過十三歲還沒有遊過泳的人將來都會長不高。他不需要我陪他一起下水,或者說他需要我不下水,這樣,如果他出了危險,我可以在岸上為他呼叫救命。我理解我哥的戰戰兢兢,因為遊泳是我們家的禁忌:我父親不僅嚴禁我們去遊泳,甚至還禁止我們談論遊泳。他說遊泳太危險。他還說他自己想都沒有想過去學遊泳。我同意陪我哥去,因為我有點好奇又有點對他不放心。但是,我提醒他一定要想好應付父親的辦法,如果被他知道了……我哥向我保證說父親不可能知道。他騎自行車帶著我從那家著名的精神病醫院穿過,很快就到了一口很大的水塘邊。我看著我哥沿著青石板搭成的梯級沒有什麼信心地往下走,心裏非常緊張。“如果父親知道了”或者“如果我哥……”,這兩種想法在我的頭腦中交響。我看到我哥站到了最後一級青石板上。他讓我轉過身去。等他同意我再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泡在了水塘裏。我看到他將短褲扔在了最後那一級青石板上。我不知道我哥到底在水裏泡了多久。我一直都在擔心,擔心那兩種“如果”。在回家的路上,我哥顯得很沮喪。他說遊泳真是太難學了,他可能一輩子都學不會。我記得所有這一切。當然接下來的記憶就更加清晰了。那一天我父親下班回來得比平時早。他是知道我們下午出門了才提早趕回來的。他一進門就從門背後操起了雞毛撣。那是母親用來管教我們的“凶器”。父親對我們比母親要耐心得多,他從來沒有用粗暴的方式管教過我們。所以,他的舉動令我們極為震驚。父親命令我們站到他的跟前。他問我哥下午騎車帶我到哪裏去了。我們下午回來的路上曾經遇見過父親的一個同事。我想肯定是他向父親報告了我們出門的事。我哥按照原來想好的方案說我們去了他住在精神病院家屬區的一個同學家。父親又將目光移向了我。我為“如果”的成真緊張得渾身發抖。我本能地點了點。父親突然失去了控製。他手裏的雞毛撣先是劈打到了我的手臂上,接著又在我哥的後背上不停地抽打起來。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父親發那麼大的脾氣。他一邊抽打我哥,一邊指責我們不僅違反了遊泳的禁令,還居然向他撒謊。我哥用手護著頭,同時用毛主席語錄指責父親不“實事求是”以及“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時候,父親說了一句我們聽不懂的話,說完之後又狠狠地用雞毛撣在我哥的後背上抽打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