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什麼了?”父親好奇地問。
我沒有想到他會不記得那樣一句奇怪的話,那句令我們感覺又費解又恐懼的話。
父親用誠摯的目光看著我,顯然是很想知道自己在氣急敗壞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麼。
“你說你從我們身上聞到了死人的氣味。”我告訴父親,“你說這就是‘實事求是’。”
父親苦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記憶。
我接著告訴父親,我和我哥後來經常還會談起這件事。我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夠從我們的身上聞到死人的氣味以及這氣味與我們偷偷去遊泳又有什麼關係。
父親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這正是我現在就要告訴你的事情。”他用極為莊重的語氣說。
父親的語氣已經讓我感到了事情的“重要”。我將身體向前傾斜了一點,好像是想更接近父親的記憶。我預感父親的敘述將帶來許多的連鎖反應,包括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本來其實不是一個很本分的人。我本來其實很活潑,我的話也很多……一直到剛結婚的那幾天我都是這樣。”父親說,“你母親其實也是因為我的‘不本分’才喜歡上我的,就像另外那些喜歡我的女孩子一樣。”
“我知道你是學校一百一十米欄的冠軍,是許多女孩子心中的偶像。”我說。母親有好幾次向我提起過父親當年在大學裏被女生追求的盛況。
“可是你肯定不知道我最開始其實是學校遊泳隊的隊員。”父親說,“田徑隻是後來的轉向,因為學校體育部的主任認為我在田徑上更容易為學校爭得榮譽。”
父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你不是想都沒有想過去學遊泳嗎?”我問。我想起了他在我們小的時候對我們說過的話。
父親沒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我在十七歲那年參加過全市中學生遊泳比賽,”他說,“還在一百米自由泳中排名第五。”
我完全不能接受一個不同的父親的出現,就像我還是不能接受母親的離去一樣。我不知道生活為什麼會突然變得如此地荒誕。“這是怎麼回事?”我用充滿痛苦的語氣問,“你以前說你想都沒有想過去學遊泳。”
父親顯然對我的問題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都是因為那個中午……”他平靜地說。
我看著他。我又看到了從墓地回來的路上他的那種目光:他好像在盯著往日的幻影。那好像是無法擺脫的往日。那好像是無法擺脫的幻影。
“那是我們婚禮之後的第五天。當時我們正在你母親的家鄉度婚假。那天中午,你母親帶我去看那個在全國都很出名的水庫。我們沿著環繞水庫的小路散步。你母親跟我講起了她小時候的一些事情。比如她的一位小學老師後來嫁給了一位著名的戰鬥英雄;比如她父親有次在捉泥鰍的時候被毒蛇咬傷,自己挖掉了傷口周圍的一塊肉;比如那個郵遞員隻要知道她父親不在,就會坐在她家裏不走。他好像跟她母親有說不完的話……”父親說,“水庫四周的美景和你母親奇妙的故事讓我感覺鄉村的生活清純無比,往日的生活清純無比。一種踏實的歸屬感油然而生。它甚至比我新婚之夜以來緊抱著你母親入睡的那種感覺還要好。我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你母親的手。要知道我們那個年代,男女手拉著手在外麵走是極為‘不雅’的行為,是小資產階級的低級趣味。可是在那個特定的時刻,我感覺那種舉動非常自然,也非常純潔。我相信你母親也一定會有強烈的同感。”
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讓我們看到過他們之間的親熱舉動。我想象不出他們居然會手拉著手在外麵走。
“那種自然和純潔的感覺更是讓我對親密產生了激烈的渴望。在光天化日之下產生那樣的渴望讓我有痛苦的犯罪感,因為在那個年代,那種渴望不僅屬於庸俗的低級趣味,還等同於更肮髒的流氓行為。但是我抵擋不住。我轉過身來,抱緊你母親,將嘴唇貼到了她的嘴唇上。”父親說,“就在這時候,我們聽到了呼救的聲音。那是我現在還能聽到的聲音。那是兩個孩子的聲音。那聲音來自我們右手方向不遠處的岸邊。那是呼救的聲音。那兩個孩子的同伴正在水庫的中間掙紮。我們所在的位置離那個孩子大概隻有一百五十米左右的距離。我隻需要一分多鍾就應該可以遊到他的身邊。我鬆開你母親,準備衝進水庫。”
父親的眼睛盯著正前方,好像他仍然沒有離開現場。我緊張地等待著他營救那個孩子的全部過程。
“我沒有想到你母親會有那樣強烈的反應。她緊緊地抓住了我。她不讓我去!‘你出了事怎麼辦?!’她用嚴厲的口氣質問我。”父親說,“她應該清楚我不可能出事。我有很高的遊泳水平,也有足夠的救生知識,我不可能出事。而如果我不馬上行動的話,那個孩子肯定會要出事。我掙脫開了你母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