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山西交界的一帶,山脈綿延,崇山峻嶺,從摩天嶺到懷德府玉星山止,凡是險惡的山頭,都有綠林好漢,做那沒本錢的買賣,那時節恰值河南、山西、陝西一帶都鬧饑荒,結果凶悍一點的饑民,便放下耕鋤,揑起刀槍,投奔各山落草,所以這一帶的山頭,強人出沒無常,最小的山頭也有幾百嘍囉。其中最出名的,要算和淇縣相近的塔兒岡和瓦岡山兩股,聲勢最大。
離塔兒岡不遠,有一處名叫三義堡,比較其他山鄉富庶,因強盜時常來借糧,沒有一家不練習槍棒的,而且築起土城子,要路口設起堡壘,保衛身家性命,堡內為首大戶姓路名鼎,從小聘請名師,練習武藝,雖隻二十多歲的人,武技已然了得,英氣勃勃,言行爽利,經公推為堡主。副堡主名叫袁鷹兒,也隻二十多歲,也練得一身武藝,精明強幹,機靈過人,三義堡經兩人策劃,全堡五六百戶人家,被二人訓練得士飽馬騰,同外來的盜匪打了幾次勝仗,名震遠近,從此這三義堡中人,度著安寧快樂的日子。
這三義堡原來隻有三姓,三姓祖先原是三個結義弟兄,隱居於此,後來子孫繁衍,便成了現在幾百戶人家的三義堡了。三姓中隻有路家財丁最旺,次之是袁姓,袁鷹兒同路鼎便是兩姓中佼佼人物,路袁兩姓外,還有姓李的一戶,但李姓人丁不旺,業已斷絕,可是在二十年前,忽然從外省來了兩個逃荒的夫婦,自稱是夫婦兩人,向以保鏢為業,現為還鄉隱居吃碗太平飯。二人來曆非常奇特,當時袁、路二姓看這對夫婦,舉動瀟灑,風度出眾,雖說是逃荒,隨身帶的財物卻也不少,偏又姓李,便允許在三義堡長居下來。不久便生下一男一女,後來老鏢師的老伴身故,老鏢師的一身武功,漸漸被三義堡人們知道,請他教練本堡的子弟武藝,路鼎、袁鷹兒二人便算是開蒙的門徒,但這位老武師以前的來曆及名號,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李武師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也沒有人敢問,隻知他確有了不得的武功,且是內家的一派便了。
這一家人丁單薄,隻剩了姊弟二人,相依為命。姊名李紫霄,年才二九,是三義堡出名的美人兒。她的弟弟才隻九歲,乳名虎兒,長得活潑玲瓏,眉目如畫。姊弟二人真是三義堡鍾靈毓秀的人物,沒有一個不稱讚、不愛惜的,但老武師去世已有一年多,袁、路二人受藝不到一年,武藝雖有進益,但內家功夫連皮毛都沒有學得一些,雖然如此,路鼎感念師恩,時常周濟他們,自老武師去世,幾次三番,請李紫霄姊弟遷居在他家中,但李紫霄總推說熱孝在身,不便叨擾,情願姊弟兩人孤苦伶仃,住在一間小屋內,度那清淡日子,一半也因路鼎尚未娶親,須避嫌疑。其實路鼎對於這位師妹,早已深深嵌入心中,每月打發人送米送柴,流水般送將過去,李紫霄總是淡淡的若即若離,有時路鼎暗暗同袁鷹兒商量,叫他也向紫霄探聽口氣,因為袁鷹兒也算是老武師的門徒,彼此都有同門之誼,袁鷹兒的老婆又同紫霄最說得上來,路鼎托他設法,原是高著兒,但是李紫霄麵若桃李,冷若冰霜,提到這上麵,便默默無言,給你摸不著門路,恨得路鼎牙癢癢地奈何她不得,而且傳說李老師傅的本領,統統傳給李紫霄了,可是紫霄平日從沒有露一手給人看過,也沒有看見她自己練習過,看她平日弱不禁風的樣子,誰也不相信李老武師的一身內家功夫會傳給她。
袁鷹兒卻咬定說:“李紫霄已得著她父親一身功夫。”路鼎認為弱不禁風的師妹,決不能得著武功,後經袁鷹兒解釋說:“凡是內家功夫,不到真真交手時,是看不出來的,不比外家武功,操練筋骨而擺在麵前的,俺生平以得不到內家真實功夫為恨,自從李老師父去世以後,俺春秋兩季必要遊曆江湖,希望求得內家高手,但總是無緣,有幾個略懂內家門徑的,夠不上傳徒,卻從他們嘴上聽來,說是內家功夫有幾層功夫,全在一對眼睛上分別,別地方是一點看不出來的。俺仔細留神紫霄師妹,果然與眾不同,雖說姣好女子,雙眸剪水,異樣精神,可是紫霄的一對秋波,從晶瑩澄澈之中,又蘊藏著閃電似的神光,好像威稜四射,不可逼視一般。紫霄自己深藏若虛,深怕行家知道,故意低著頭,不同人家對眼光,人家以為女孩兒害羞,其實她別有用意呢。”
路鼎聽袁鷹兒這樣一解釋,格外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娶過門來,偷偷地拜在石榴裙下,稱一聲:“知心的老師,快傳給俺內功吧!”這樣才心滿意足,癡情妄想地經過了半年,托袁鷹兒媒事仍無頭緒,忽然平地生起風波來。
因為路鼎威鎮一堡,相近山頭的強人,非但不敢招惹,而且改裝富戶,慕名拜訪,互相結識。路鼎是個海闊天空的腳色,明知人家不是好路道,總以為看得起自己,也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何妨來往交誼,這樣一來,四近山頭的綠林好漢,時常進出三義堡,外麵也有點不好的風聲。
袁鷹兒來得機警,忙知會路鼎,叫他謹慎一點。路鼎和這般人物走得起勁,怎好意思突然拒絕,偏在這當口,相近瓦岡山一夥強人,劫了衛輝府一批餉銀,官廳因為事體鬧大,難以裝聾作啞,偵騎四出,探出瓦岡山強人做的案,夤夜調了一支得力軍隊,統兵的是衛輝總兵黃超海,這人馬上步下功夫都十分了得,隻是性情暴躁,凶猛異常,出名的叫做黃飛虎。他手下一個副總兵尤寶,武藝平平,卻是好色貪財,這人統率著一隊大兵開路先行,一路耀武揚威,作威作福,弄得百姓叫苦連天,三義堡偏是進剿瓦岡山的要道,是這隊兵必經之路,早由三義堡的人,從前路得著消息,報與路鼎、袁鷹兒知道。
路鼎同袁鷹兒商量說:“這樣的官兵郭靖,看得本堡富庶,定要進堡騷擾,又素知副總兵尤寶是個無惡不作的腳色,他們一路扯著官兵旗號,百姓吃了虧,還沒處伸冤,定須想個妥當辦法才好。”
袁鷹兒皺眉道:“如果不叫他們進來,定必加上我們窩盜窩賊的罪名,如果讓他們進來,我們三義堡婦女老幼,定被欺侮,三義堡的英名,也從此完了,依我主見,不如給他個軟硬俱全。我們村南、村北兩條要路的碉堡,和連接碉堡的土城子,趕快整理一下,布置好一切守衛,多備點鮮明兵器旗幟,給黃飛虎看看我們三義堡不是好惹的;一麵我們宰幾隻豬羊,備幾壇土酒,等官兵路過時,推舉堡中幾個老年人迎上前去,表示我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算盡了我們地主之誼,就在那時節,好言對他們說,請他們不必進堡,免得雞犬不安,好在他們到瓦岡山,原不必進堡來,咱們土城子並沒有礙著官道,諒堂堂官軍,也不能不講理。”
路鼎點點頭道:“這樣也好,我們也不能不預防萬一。”正說著,外麵走近幾位年長的老頭子來,路、袁二人一看,都是兩姓的前輩,慌立起身迎接。
為首的一位,長須如銀,約摸有七八十歲,腰板筆挺很是精神,首先說道:“兩位大約正商量官軍的事。現在聽說官軍前站,離此已止二三十裏路,這一路隻有我們這三義堡還像個樣子,難保他們不進來無理取鬧,兩位必須想個法子才好。”
袁鷹兒便把商量好的辦法一說,幾個老者互相討論了一下說:“也隻可這樣辦。”有兩個老者便答應押著犒軍羊酒,當天迎上去。路鼎即派人備好了應用物件,挑選了二十個壯丁,掛了花紅,兩個老者騎了牲口,押在後麵,立時動身去了。
路、袁兩人打發這般人去後,立時鳴鑼聚集路、袁兩姓壯丁,宣布了意思,立時在土城上按著平日分派職守,各依方位,布置得兵甲森嚴,路、袁兩人也暗藏軟甲,帶著兵器,站在官軍來的要路口第一座土堡上,靜候消息。
不料由正午等到日色西斜,尚未見犒軍的回來,正想派人迎接,忽見對麵官道上塵土起處,一匹馬馱著一個人,捧著一麵紅旗,飛也似的馳到堡下,勒住馬,仰麵大喝道:“黃將軍有令,此地鄰近瓦岡山,難免沒有強人藏匿,暗探消息,特命俺喚取此地為首之人,到軍前聽候問話,怎的關閉著這鳥門,是何道理,現在沒有功夫同你們多話,快叫為首的滾出來,隨俺去複命,軍令如山,誰敢不從,快叫那人出來。”
這人這樣耀武揚威的一來,幾乎把堡上路鼎肚皮氣破,立時便要發作。袁鷹兒慌忙止住路鼎,探身向下問道:“你既然從大軍前來,當然知道我們這兒已有村中幾位長老,押著花紅羊酒迎上前去,那幾位長老便是俺們為首的人,再說俺們這三義堡是強人的硬對頭,吃了俺們好幾次虧,誰敢到這裏埋伏呢?”
袁鷹兒話未說完,馬上那軍健大喝一聲道:“呸,閉上你這鳥嘴,你們宰了幾口不花錢的豬羊,差了幾個老廢物,到俺們大軍前來裝窮說苦,想哄小孩子不成?老實對你們說,你們這樣詭計,不要說黃將軍不聽這一套,便是前站先鋒尤副總兵那一關就難過去,你們想那幾個老廢物回來也容易,隻要喚出你們為首的人,乖乖跟隨俺去好了。”
路鼎忍不住大喝道:“叫俺們為首的去,有甚麼事?你且說個仔細。”
那軍健一抖韁繩,滴溜溜馬身一轉,回頭望著路鼎,看了又看,用馬鞭一指道:“怪不得尤副總兵早已探得你們同強人暗通聲氣,現在一看情形,果然很對,好得,你們等著瞧。”說畢,剛待揚鞭催馬,猛的堡上一聲大喝:“狗才,著鏢!”喝聲未絕,那軍健已翻身落馬,痛得滿地亂滾。
原來,堡上路鼎聽得話頭不對,知已凶多吉少,氣不過掏鏢在手,給了軍健一鏢。路鼎的毒藥鏢很有名氣,發無不中,這一鏢正打在軍健後腰,藥性一發,頓時死去。
袁鷹兒一看事已做了出來,慌差人下堡,把屍身收拾過,那匹馬也藏到一邊,正待和路鼎商量對付辦法,猛見官道上塵土大起,一批軍馬打著先鋒旗號,風馳電掣而來,一霎時前麵一張鑲邊大旗,招展出一個大尤字來,看去有一百多個步卒,二三十個騎兵在先,步兵在後,當先大旗底下一匹點花青鬃馬,騎著一個尖嘴薄腮、全副甲胄的副總兵尤寶,背弓掛箭,鞍橫一柄春秋刀,催馬到了距堡一箭路,便喝住後麵軍馬,踞鞍望上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