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流年似水(3)(1 / 3)

最初生活並沒有怎樣受到影響。慢慢地肉和黃油限量供應了,慢慢地麵包限量供應了,慢慢地其他生活用品也限量供應了。在不知不覺中,生活的螺絲越擰越緊。等到人們明確地感覺到時,這螺絲已經擰得很緊很緊了,但是除了極個別的反法西斯的人以外,我沒有聽到老百姓說過一句怨言。德國法西斯頭子統治有術,而德國人民也是一個十分奇特的民族,對我來說,簡直像個謎。

後來戰火蔓延,德國四麵被封鎖,供應日趨緊張。我天天挨餓,夜夜做夢,夢到中國的花生米。我幼無大誌,連吃東西也不例外。有雄心壯誌的人,夢到的一定是燕涎、魚翅,哪能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人隻夢到花生米呢?餓得厲害的時候,我簡直覺得自己是處在餓鬼地獄中,恨不能把地球都整個吞下去。

我仍然繼續念書和教書。除了挨餓外,天上的轟炸最初還非常稀少。我終於寫完了博士論文。此時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被征從軍,他的前任已退休的老教授Prof.E.Sieg(西克)替他上課。他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讀通了吐火羅文,名揚全球。按歲數來講,他等於我的祖父。他對我也完全是一個祖父的感情。他一定要把自己全部拿手的好戲都傳給我:印度古代語法、吠陀,而且不容我提不同意見,一定要教我吐火羅文。我乘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休假之機,通過了口試,布朗恩口試俄文的斯拉夫文,羅德爾口試英文。考試及格後,仍在西克教授指導下學習。我們天天見麵,冬天黃昏,在積雪的長街上,我攙扶著年逾八旬的異國的老師,送他回家。我忘記了戰火,忘記了饑餓,我心中隻有身邊這個老人。

我當然懷念我的祖國,懷念我的家庭。此時郵政早已斷絕。杜甫詩:“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卻是“烽火連三年,家書抵億金”。事實上根本收不到任何信。這大大地加強我的失眠症,晚上吞服的藥量,與日俱增,能安慰我的隻有我的研究工作。此時英美的轟炸已成家常便飯,我就是在饑餓與轟炸中寫成了幾篇論文。大學成了女生的天下,男生都抓去當了兵。過了沒有多久,男生有的回來了,但不是缺一隻手,就是缺一條腿。雙拐擊地的聲音在教室大樓中往複回蕩,形成了獨特的合奏。

到了此時,前線屢戰屢敗,法西斯頭子的牛皮雖然照樣厚顏無恥地吹,然而已經空洞無力,有時候牛頭不對馬嘴。從我們外國人眼裏來看,敗局已定,任何人也回天無力了。

德國人民怎麼樣呢?經過我十年的觀察與感受,我覺得,德國人不愧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民之一。文化昌明,科學技術處於世界前列,大文學家、大哲學家、大音樂家、大科學家,近代哪一個民族也比不上。而且為人正直、淳樸,各個都是老實巴交的樣子。在政治上,他們卻是比較單純的,真心擁護希特勒者占絕大多數。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希特勒極端誣蔑中國人,視為文明的破壞者。按理說,我在德國應當遇到很多麻煩。然而,實際上,我卻一點麻煩也沒有遇到。聽說,在美國,中國人很難打入美國人社會。可我在德國,自始至終就在德國人社會之中,我就住在德國人家中,我的德國老師,我的德國同學,我的德國同事,我的德國朋友,從來待我如自己人,沒有絲毫歧視。這一點讓我終生難忘。

這樣一個民族現在怎樣看待垂敗的戰局呢?他們很少跟我談論戰爭問題,對生活的極端艱苦,轟炸的極端野蠻,他們好像都無動於衷,他們有點茫然、漠然。一直到1945年春,美國軍隊攻入哥廷根,法西斯徹底完蛋了,德國人仍然無動於衷,大有逆來順受的意味,又仿佛當頭挨了一棒,在茫然、漠然之外,又有點昏昏然、懵懵然。

驚心動魄的世界大戰,持續了六年,現在終於閉幕了。我在驚魂甫定之餘,頓時想到了祖國,想到了家庭,我離開祖國已經十年了,我在內心深處感到了祖國對我這個海外遊子的召喚。幾經交涉,美國占領軍當局答應用吉普車送我們到瑞士去。我辭別德國師友時,心裏十分痛苦,特別是西克教授,我看到這位耄耋老人麵色淒楚,雙手發顫,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麵了。我連頭也不敢回,眼裏流滿了熱淚。我的女房東對我放聲大哭。她兒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這一走,房子裏空空洞洞,隻剩下她一個人。幾年來她實際上是同我相依為命,而今以後,日子可怎樣過呀!離開她時,我也是頭也沒有敢回,含淚登上美國吉普。我在心裏套一首舊詩想成了一首詩:

留學德國已十霜,

歸心日夜憶舊邦,

無端越境入瑞士,

客樹回望成故鄉。

這十年在我的心鏡上照出的是法西斯統治,極端殘酷的世界大戰,遊子懷鄉的殘影。

1945年10月,我們到了瑞士。在這裏呆了幾個月。1946年春天,離開瑞士,經法國馬賽,乘為法國運兵的英國巨輪,到了越南西貢。在這裏呆到夏天,又乘船經香港回到上海,別離祖國將近十一年,現在終於回來了。

此時,我已經通過陳寅恪先生的介紹,胡適之先生、傅斯年先生和湯用彤先生的同意,到北大來工作。我寫信給在英國劍橋大學任教的哥廷根舊友夏倫教授,謝絕了劍橋之聘,決定不再回歐洲。同家裏也取得了聯係,寄了一些錢回家。我感激叔父和嬸母,以及我的妻子彭德華,他們經過千辛萬苦,努力苦撐了十一年,我們這個家才得以完整安康地留了下來。